“一切都好,之前是海棠不知道,懷着胎吃涼藥,所以一時氣短…哦!不是她的錯,她就是太懂事了,知道自己身份不高,不敢懷孩子。也委屈了王爺,那晚他着實吓着了。說來都是我失責,一直沒發現,早提了海棠的身份就好了。”沈嫣捏着袖子,輕輕往自己膝上甩了甩,好像小女孩自己跟自己玩,頭微微低着,滿臉含笑,“還好沒出事,孩子也還在~”
瑜妃身旁的大侍女笑道,“娘娘看看王妃,高興得倒像是她要抱孫子。”
沈嫣立刻壓着唇,不敢太興奮了,可一雙眼睛水靈靈地盯着瑜妃,連眼尾都在飛揚着。
瑜妃捏起帕子捂着嘴,同樣的一臉喜氣,“老六也是,收個丫鬟,瞞着你幹什麼,你又不是那起子争風吃醋容不得人的。那丫頭,哪來的,之前是服侍哪裡,怎麼就跟老六好上了?都查清楚了嗎?别是什麼心機深沉,亂七八糟的人。”
沈嫣解釋道,“海棠之前是潋潋的陪嫁,潋潋事少,就把海棠撥到王爺屋裡服侍了。海棠人勤懇細心,這幾年王爺穿衣吃飯,什麼都離不得她。她也是心實,王爺喜歡她,她不敢說,所以自己背着我們吞涼藥。”
瑜妃一皺眉,沈嫣安撫道,“藥都是王爺從宮裡拿的。大夫說了,還好是宮裡的方子用料。孩子是保住了,現在我們留着大夫在府裡,天天給她調理着。”
瑜妃點點頭,捧起茶杯剛要喝,忽然想起來,“你說她是二夫人陪嫁?”
“對,從林太尉府上帶過來的。從前我在林府住的時候,海棠正正是我們客院的領事,管的整個院子整整有條,裡面的媽媽丫鬟,大的小的,全都聽她的。”
“這倒是有緣,”瑜妃點點頭,“現在她有身孕了,二夫人那邊沒什麼話?”
沈嫣語氣嗔道,“她可高興了,還說要把她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海棠好好養胎呢。”
沈嫣垂眸,甜絲絲地笑了笑。那傻潋潋,此刻肯定在她屋裡鋪滿一桌子的小零件,興緻勃勃地做着各種小孩兒玩具吧?孩子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林潋已經連人家幾歲要學什麼都安排好了。說要是個小公子,她就請長姐來教孩子文韬武略,讓阿嫣和小何教他君子之道;要是個小郡主呢,林潋自己教她打算盤,讓她從小認識到賬本比刺繡更好看,元寶比珠寶更美麗。阿堇笑她,說小郡主怎麼那麼虧,隻有林潋一個老師。林潋不服氣,說她以後要分好多好多身家鋪子給小郡主,讓她做個皇家大老闆,一輩子擡着下巴做人。
沈嫣沒好氣地笑了笑,這種胡話,當然不能對瑜妃說了。
提起林潋,瑜妃順口道,“二夫人,倒是有一陣子沒聽見她了。”
沈嫣張口就來,“她忙着王爺工廠的事呢,管算賬、管鋪面、管工廠、管人手,說是很快還要開新鋪子。等娘娘得空,我帶她來給娘娘問安。”
瑜妃和大侍女對視一笑,心想老六也不知哪世修來的福,娶了這麼個王妃,還真把王爺一府的莺莺燕燕全拿來當自己妹妹疼了。瑜妃問一句,她恨不得把海棠和林潋的豐功偉績編成曲兒唱給瑜妃聽。
“做生意的事,他們玩得高興就行。”瑜妃溫和一笑,“你說二夫人要把屋子給那丫頭,真給了?那二夫人睡哪?”
沈嫣倒沒想到瑜妃會問到這,愣了一愣才小聲道,“沒,沒讓她搬。”舔了舔唇,強行鎮定道,“就是這個想跟娘娘商量。海棠現在有了身孕,我們想給她撥間屋子住,在潋潋的屋子後面,是個小客院。遠一些,不過清淨,适合她養胎。但單獨住個院子,總得有個名份。我想不如趁着這機會,喜上添喜,給她提一提身份,讓她心裡也踏實些。”
瑜妃點了點頭,沈嫣一喜,正要開口,瑜妃微笑道,“正式開了臉,做個陪房吧。”
沈嫣一愣,她們是想讓海棠直接做婢妾的,陪房…那不還是丫鬟嗎?
瑜妃看着沈嫣一下僵住的臉,朝她招招手,“你來,坐我旁邊。”
沈嫣起身過去,坐在瑜妃身邊的涼榻邊上。
瑜妃拉過她的手,捂着輕輕拍了拍,“阿嫣,王府呢,理應你來做主。但這丫頭,按我說是先别動的好。你們府裡沒有過孩子,這是頭一個,自然什麼好的都想給她。但你們驟然給她嬌養起來,反而對她不好。不信你去問問大夫,孕婦的作息習慣,最好是不改,平常該做事還得做事,就得多動動。也不要一下得了寵,就給她大吃大補的。補得孩子太大,生不下來,産婆得宰了她才能拿孩子出來。”
沈嫣微微一縮,眉頭輕蹙。瑜妃笑道,“不是吓你,皇家裡最常夭折這種,都是下人一朝得寵,忘了形了,山珍海味流水似的供着,最後母子全都留不住。等她安全生出來了,要怎麼補,我們自會對着孩子補的,讓她别管。”
沈嫣聽得心裡怕怕的,忙點頭,“多謝娘娘,我們會當心的。但她的住處,還是寬敞些…”
“本來住哪還住哪。你們那府我知道,沒有什麼陰森潮濕的地方,給她弄得再幹淨暖和些就好。”
沈嫣讷讷的,“是,那其他的,等孩子出世了再說吧。”希望是個小公子吧,瑜妃那麼疼明宇,海棠給明宇生了長子,怎麼也夠做個妾了吧。
瑜妃瞥了眼沈嫣,心下暗歎,阿嫣也真是夠操心的,婚前就想給二夫人争側妃,被瑜妃駁回了,現在一個丫鬟懷了孩子,胎都還沒穩呢,立刻就巴巴趕着分院子立名份。且不說妾不妾的,單說院子,她們小六王府那一畝三分地,總共才幾個小院子?明宇看上一個丫鬟就派一個?還以為自己是地大物博澤王府,供得起各國佳麗呢。
就連人家澤王府,生了孩子還是當陪房丫頭的,當了妾還拼房的,多了去了。
瑜妃輕歎一口氣,拍拍沈嫣的手,“現在是誰顧着那丫頭的胎?”
沈嫣恭敬道,“王爺說要請太醫,我們不敢凡事攪擾宮裡。府裡新請了個大夫,醫術很好,那晚海棠就是她救回來的。”
瑜妃笑了笑,“老六那孩子,還當自己在宮裡呢?動不動就嚷嚷叫太醫,皇上少罵他兩句,又忘形了。”
大侍女附和道,“娘娘别說,皇上近來真的很重視六王爺。奴婢聽說他們每日開小早朝,何丞相總誇六王爺,皇上笑笑的,很受用的樣子。倒是澤王爺…”瑜妃轉眸一瞪她,侍女讪笑道,“愛之深,責之切。澤王爺是衆皇子表率,皇上自是嚴厲些。”
沈嫣略略偏過臉,表示走神沒聽見。
明宇在府裡很少提朝政,沈嫣隻聽林淵偶爾提起一兩句,說澤王很得民望。然後林淵會輕輕搖頭,補一句,太得民望了。
瑜妃淡淡對侍女說,“以後少聽那起子小人亂說,他們那張嘴,對着你說一套,背後又是一套。你信他們?”瑜妃扶了扶發髻,對沈嫣笑道,“我也累了,阿嫣先回去吧,王府裡靠你照顧了。”
“都是我應該的,”沈嫣福身告辭。
侍女送沈嫣回來,瑜妃砰地放下茶碗,罵道,“偏你多事!在阿嫣面前嚼這些爛舌根。讓人聽見了,以為我們關起門來後宮幹政呢!”
侍女歎了口氣,折身去關上殿門,回來跪在瑜妃身邊,“奴婢自作聰明,給娘娘惹禍了。”
“沒叫你跪,起來!”瑜妃一扭身,捧着茶碗憤憤喝茶。
侍女剛站起來,瑜妃手裡的茶碗又砰地一聲放下了,回頭瞪着侍女,“我知道,你一直記着她從前和澤王那些事。可是都好幾年了,你看見他們碰着了幾次?便是一年一兩回的宮宴,都是分開入的席,散席後阿嫣在馬車裡等老六,澤王經過,車簾子都沒掀起來一下。這些不都是你派人盯着,回來告訴我的?這還不放心?你要盯澤王,我說不如盯着小何公子!他不是三天兩頭地往老六府裡跑,還是老六拉他去的呢!我們的人回來怎麼說,說何公子去了,阿嫣連冬苑都不出!怎麼着?下次我們又揶揄小何公子兩句,說他隻得了個探花?幹脆把丞相府一并得罪了完事!”瑜妃一條帕子甩侍女臉上,“你呀你呀,一輩子小心眼!誰當你媳婦,真是倒了大黴了!”
侍女抓着她的帕子,忍着笑,委屈巴巴道,“奴婢一輩子跟着娘娘,哪來的兒子媳婦…”
瑜妃一窒,火頓時消了大半,把自己帕子搶回來,“這…老六和玉和也是你看着長大的嘛。”
侍女跪到涼榻上,輕手給瑜妃捏腰捏背,“娘娘心疼王妃,奴婢沒那麼佛心,奴婢隻心疼王爺。娘娘真不覺得王妃對王爺太不上心了嗎?她和二夫人倒是好,兩個據說還常常睡一起說悄悄話,還跟當小姐的時候似的。且不說這些年來一無所出,就說現在王爺驟然有了新寵,還懷了孩子,你看她高興的。就是賢妻,也不至于這樣吧?那奴婢還不得幫着王爺留個心眼?”
瑜妃無奈歎道,“那你留心眼了,也看見了,人家除非會飛天會遁地,這幾年确實跟澤王半分聯系都沒有。”
“面上沒有,心裡有,那我們可不知道。”
瑜妃扭身擡眼看她,侍女乖乖垂下頭。瑜妃沉默半晌,長長吐了口氣,“哎,我跟你明說了吧,阿嫣跟老六呢,也就這樣了。她嫁老六,是無奈,老六娶她,也是被架上去了。我早幾年也怕她身在老六府裡,心裡還想着别處。什麼都不怕,就怕老六府裡出了這麼個眼線,或她意難平,專給老六罪受。可現在你看,他們不挺好嗎?老六敬着她,她疼着老六,順帶疼老六的新歡舊愛。老六寵着林府二小姐,她跟着往心窩子裡寵,老六愛了個丫鬟,她恨不得把人捧天上去。”瑜妃想到什麼,忽然噗哧一笑,“要我說,你都比不上她疼老六,人家倒比你還像我兒子的娘。”
侍女跟着她吃吃笑,“行,娘娘放心就好,那這事以後不提了。”
“早不該提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就你啰嗦!也不知我是怎麼忍你這麼多年的。”
“哎喲,那可委屈娘娘,以後還有好多年呢~”
靈犀宮緊閉的花窗裡偶然傳出幾縷輕聲笑語,飄過灰藍的天空,灰紅的宮牆,灰白的宮道,飄過一望無際黑壓壓的黛瓦樓檐。宮城之上,天空永遠都是沉甸甸的,可天空,也永遠都是廣邈的。
***
六王妃屋裡,炭盆的溫火焙着一室钗環,暗香浮動。四皇子妃媞娜和六王妃沈嫣同坐在中央的小圓桌旁,邊喝茶邊翻着給孩子做小帽子、小肚兜的刺繡樣冊。圖樣和繡線版子把桌上椅子上都擺滿了,沒有林潋的位置,林二夫人便被逼到了床邊的大涼榻上,一個人孤零零坐着空蕩蕩的半邊,隔着一個榻幾,另一邊坐着她長姐林淵和予熹。
這涼榻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那麼小,那兩人坐得幾乎疊在了一起。林淵說一句話,予熹哈哈哈地倒在她身上,林淵便也跟着甜甜一笑,邊嫌棄地說“你坐好”,邊摟着她往自己身上撥。
沈嫣和媞娜低頭看刺繡,旁邊的阿堇忙東忙西。林潋獨自承受了全屋的傷害,縮了縮腿,把自己绻成隻可憐的挨餓受凍貓咪狀,嬌弱無力地窩縮在榻幾旁。
予熹手裡本是抱着個水磨紅銅小手爐的,沈嫣屋裡熱,便放開了。
林潋随着她的動作瞄了一眼,那手爐銅質勻淨,光澤古雅,好東西,少則幾十兩。
林淵抓過予熹的手,又摸摸她的背,“你是不是真不冷啊?”
予熹抹了抹她額頭,“你自己都出汗了,我冷什麼。”
沈嫣擡頭,“屋裡太熱了是不是?阿堇…”
林淵擺擺手,“别别,你身子比較重要,等一下海棠還來呢,暖點好。”
林潋伸手勾予熹的小手爐過來,轉着手爐四面看看,又掀蓋子看接口。予熹笑道,“潋潋喜歡呀?我朋友做的,送你~”
林淵刮刮她鼻子,“吳大師專門給你做的,就這麼随手送人了。”
予熹抿嘴一笑,“讓他再給我做一個。”
沈嫣擡頭,“皈依了佛門那個吳大師?”
林淵笑道,“皈不皈依不知道,就是常去國寺。你也知道他?”
沈嫣搖搖頭,“不是我知道,是之前要給禦史家送禮,青玉說送個手爐,單子拿來我一看,要上百兩。我還以為是什麼金鑲玉的,她說隻是銅制的,偏禦史家小姐就喜歡這大師的手筆。上百兩還不一定買得到,因為那大師遁入空門去了,青玉還得托人問。”
林淵哈哈大笑,“她托的就是我,我去求的我們予熹。”
予熹卷了她一眼,“我說呢,還有你肯開口求别人的時候。”
“求你怎麼算求别人呢~”
沈嫣笑道,“那真謝謝予熹了。”
林潋摸着手爐,“實在是做得好,樸實無華,上手卻像塊溫玉一樣。銅怎麼能打得這麼細膩,我就做不出來。”
予熹笑道,“潋潋想學?我介紹你和吳大師認識一下?”
“真的?”林潋驚喜道,“這樣的手藝,他肯外傳嗎?”
予熹說,“試試呗。”
林淵向林潋挑了挑眉,“求求你予熹姐,她若肯答應你,基本就等于吳大師答應了。”
林潋說,“予熹跟吳大師這麼熟的嗎?”
予熹還沒說話,林淵代答,“哪裡,碰巧認識而已。隻不過予熹這幾年的人情世故,啧啧,官場上那些老爺們都拼不過她~”
“什麼人情世故,我都是真心的好嗎?”
“知道你真心~”林淵對林潋笑道,“吶,予熹自己說的,快求她。她要是答應了,就是真心答應了,不幫你都不行。”
予熹嗔了林淵一眼,“這麼偏心妹妹的啊?”
林淵含笑還她一眼,“哪個妹妹?”
予熹又卷她一眼,扭頭甜甜地哼了哼。林淵去拉她,予熹拍了她手一下,林淵輕叫一聲,予熹瞥她一眼,兩人的手便碰到了,這邊意思意思地要甩開,那邊捏緊了不肯放,終于沒眼看地拉住了。兩個人頭湊在一起,嘻嘻笑着,也不知是誰在笑,也不知有什麼好笑的。
林潋一句話沒插上,也沒機會再問要拜師的事了。呵~果然她長姐偏心的就不是她這個妹妹。
沈嫣擡頭瞄了眼涼榻上跟冬日枝桠一般癡纏的兩人,又瞄了眼安靜的媞娜。沈嫣從小認識林淵,知道林淵的心事,自然看懂了這幾年林淵和予熹是怎麼回事。但畢竟是在予熹的姐姐面前,林淵好歹收斂一點吧,沈嫣看着都替她心虛。
媞娜恰好擡頭,也往涼榻那邊看,定定地,看了兩個嘀嗒,低頭若無其事地繼續翻刺繡,“阿嫣别管她們,這兩人從來這樣,長不大。”
沈嫣跟着點頭,呵呵兩聲。
過了一會兒,媞娜忽然道,“挺好的,比我好。”無頭無尾的,仿佛自言自語。
沈嫣禮貌閉嘴,不敢說話,也不敢去試探媞娜。她隻聽說四皇子新納的妾懷着孩子,怕媞娜鑽她懷孕的空子,所以挺鬧騰的。四皇子三天兩頭地跟媞娜吵,要幫小妾出氣。予熹常常過去鎮守着她姐,吵不過就搬林淵出來撐腰。
沈嫣心裡暗歎,大概是這樣吧,所以媞娜說予熹比她好。
林潋坐在無良長姐的傷害源附近,終于受不了了,幹脆把手爐抱在懷裡,趿着鞋子過去蹲在阿嫣身邊。沈嫣失笑,把身邊椅子的東西搬到自己腿上,拍拍椅子。
林潋連忙補位,坐到她身邊,拉她的手去捂溫溫的小手爐,“是不是很細膩,像不像在摸凝脂玉?”
沈嫣笑笑地嗯一聲,“嗯,你想要嗎?”
“你想要嗎?”
沈嫣搖搖頭,“我有我那個了,能用就行,你想要我們去拜訪吳大師。”
“不用,我去學。學會了給你做一個,好不好?然後你把你那個給我。”
“好,”沈嫣笑了笑,手就這麼由林潋握着,也不縮走,仿佛這是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
林潋漸漸安靜下來,擡頭望一眼窗邊的長姐和予熹,又低頭默默盯着她和阿嫣交疊的雙手。
所以女子和女子在一起,還是可能不一樣的。至少予熹和長姐,她們看起來就不隻是長伴左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