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是,小何擔心明宇要碰上林淵,實在是多慮了。他們絮絮叨叨、短話長說了那麼久,人家林大小姐早在一盞茶前就被青玉領着,繞南邊回廊直通冬苑去了。
青玉腳步完全不停,帶着林淵一步踏上長廊,從進府門到現在,走了二十六步路,隻單說了一句,“林大小姐跟我來。”
首先,她沒關心林意洋在北月那攤爛事,其次,她沒逮着大大小小的事情罵林淵火上澆油,最後,她私底下喊林淵“林大小姐”。“大小姐”還猶可,不帶姓,那就還是本府的,自己人。“林大小姐”全稱一出,呵呵,事情就很大條了。
林淵巴眨巴眨眼睛,“青玉?”捏着她衣角拉了拉,“姑奶奶?”
“林大小姐有話就說。”
林淵伸手一拉,把青玉整個人撥得轉了過來,自己賴在一個廊柱上不走了,眯着眼瞅她,“哎呀~你看你皺紋都氣出來了,罵罵我吧,啊~罵一罵,心情舒暢~”
青玉瞪了她一眼,轉開眼睛。
林淵站直身,放開了她,嘴上仍彎彎的,眼裡已沒了笑的神色,“查到什麼了?看你氣的。”
“那道觀,是不是你?”
林夫人常去的一家道觀前幾日半夜走水,燒了整整一夜,整家道觀自然是盡毀一旦了,直燒得頂梁柱都成了灰。奇就奇在,那麼大的火勢,附近竟一家民舍都沒牽連到,道觀裡大大小小的道長、道士、雜役,一個沒死也沒傷。隻是全都被敲暈了,搬到燒塌的觀外,醒來後人人腦下腫一大塊。
唯一失蹤的,是林夫人熟得不能再熟的那位送子真人。
林淵無辜道,“不是我呀~”問都沒問哪家道觀。
青玉氣得一甩手,差點打到她身上,“那人呢!”
林淵失笑,“誰知他跑哪去了。”
“你還由他跑?你怎麼不殺了就地給他火葬呢!”
林淵握拳捂着嘴笑,“你真可惜生了這女兒身!不然你來保護我多好呀。”
青玉一口氣堵上來,噴着火的怒目竟微微濕了。林淵頓時怔住,慌裡慌張地拉拉她袖子,“喂,别這樣啊,有話說話。幹嘛呢?你要罵就罵嘛,這不送上門來給你罵了嗎…”
“林淵…”
林淵瞬間閉了嘴。
青玉深深呼吸幾下,氣反而全湧了上來,又怒道,“你是不是看現在的情勢還不夠糟?現在就算你肯綁手綁腳乖乖待着,我都怕有道雷要專門照着你來劈!你還自己給自己找這些無聊事!”
林淵撇撇嘴,“怎麼無聊了,你知道阿嫣和汐汐都遭了什麼罪。”
“我知道,可那都過去了。”
“我過不去。”林淵翻了下眼,“他敢把這些腌臢東西沾到我的人身上,他就想好了會有這一天。”
青玉一手戳到林淵心口,“就算把你自己搭進去嗎?!”
林淵沉默着握住青玉的手,青玉用力一甩,林淵便放開了。青玉胸口激動地微微起伏,紅着眼扭開了臉。
“青玉,”林淵舔舔唇,不知怎麼開口,“…這麼說吧,現在無論我做與不做什麼,其實都沒有大差别的。更新換代而已,多正常。”
青玉打斷她,“那你會怎麼樣?”
林淵輕松笑道,“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以為太尉這麼容易當的嗎?我好日子長着呢!”
“不會賜死流放?”
林淵大大翻了下眼睛,“你不賜我死,我長命百歲~”
“也不受傷?”
“皮都不帶蹭破的!”
青玉眼裡淡淡的紅隐去了,一雙眼睛還是釘着她,好像在考慮該不該相信。
林淵無奈,“看你,一點風吹草動就這樣,你還是不是一個人頂起我西苑的青玉了?”
“予熹小姐呢?”青玉又問。
林淵臉上的笑一僵,又緩緩地融化開一個彎着唇,但沒有在笑的表情,“她更不會有事了。”
“我是說,你們還能在一起嗎?”
林淵垂下眼睛,又擡起眸子看向青玉,微微一笑。竟給青玉一種錯覺——林淵此刻是幸福的。
“對啊,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林淵感概地舒了口氣,“我才發現,這是我第一次承認這件事。”她眼睛朝上望着廊外的天空,原來今天是個大晴天啊!
明天,後天,下個月…誰說的準呢。然而今天,還是晴的。
***
沈嫣安靜脫下銀絲軟緞長裙,換上一件家常的輕紗百褶裙、對襟衫。阿堇剛舉起一件披肩,沈嫣已低着頭走開了,回到涼榻上靠着,推開一絲窗縫,目光輕愁地望着屋外。
潋潋送林淵出去,送了好久。聊什麼呢?還有什麼是林淵不忍全告訴沈嫣,但不得不告訴妹妹林潋的?
沈嫣最近因着對王妃之位的内疚,很想要出力為明宇打理好王府,便也開始時不時地出門拜會别的重臣女眷,朝堂的事因此多少聽到一些。大家對着沈嫣,自是單誇黃明宇的,說他如何如何能幹,如何如何受陛下重用,然後沈嫣便大概知道了相形之下的澤王和林府,如何輪番的受責又受貶。
林淵今天來,據她自己說,是逃難來的。首先,林意洋在北月和宗室女的事,本來北月王礙着林太尉的面子,是想要按下來的。媞娜收到了北月的家書,說如果消息傳到了盛京,讓媞娜也盡力幫忙瞞一瞞。誰知家書偏被四皇子偷看了去,也不知他是何時記恨上林府的,轉頭便告訴了茹嫔,讓茹嫔直接怼到了皇帝面前。
媞娜這才知道原來林府的大禍是從自己窩裡燒起來的,當下就和四皇子大鬧了一場。四皇子初時心虛,後來見媞娜是認真要為了林府跟他翻臉,頓時臉都氣綠了,随手抓起什麼就往媞娜摔,把他身懷六甲來看戲的愛妾都吓得差點絆了一跤。
予熹護着媞娜出去,立刻把她移到了緣系院。媞娜在緣系院見到林淵,羞愧難當,淚兒兩串啪嗒啪嗒掉。雯雯在旁邊慌得不知怎麼好,雙臂圈個大圓,不敢唐突地圍着媞娜拍拍。媞娜一頭落到她肩上,雯雯整個頓時僵成了一根托頭木,予熹在兩人旁邊好聲好氣地勸。
林淵無奈,隻好借口有事,逃了出來。
愛巢歸不得,林淵便想着回林府,看看意洋那死小子怎麼樣了。誰知林汐恰好也回去了,府裡鬧得雞飛狗跳。原來說是澤王之所以沒眼色地硬是要立刻、馬上、這一秒就給顔氏讨側妃,是因為林汐身邊那兩個林夫人派去的媽媽,背着林汐常給顔氏些雞零狗碎的氣受。今天去“教導”她兩句,明天去“請”她徹夜抄佛經,後天讓她到陰森森的小佛堂裡自己一個人守夜點油燈……
澤王後來終是知道了,逮着林汐便大大發了一頓脾氣,說她犯了七出之條的善妒。林汐整個人懵懵然,莫名其妙挨頓罵。她從小看父母罵人打人是有的,這樣發到她身上的無稽之火卻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脾氣怎麼可能不上來?媽媽們死命拉着,還是給她掙出來頂了澤王兩句。澤王大概也是第一次被這麼激情四射地吼了一頓,居然生出些許久違的年少氣盛來,第二天一大早便沖到皇上面前要給顔氏争側妃。
後來顔氏帶着三個月的肚子去林汐房裡跪地磕頭請罪,關上門對着林汐梨花帶雨地說一句磕一下地,林汐才知道自己兩個貼身媽媽背後“為她”做了這麼多事。林汐問媽媽們可有其事,兩個媽媽對視一眼,遲遲疑疑地搖頭不認,林汐一手拎着一個媽便氣勢洶洶地殺回了林府東苑來。
林淵剛踏進府門,西苑都進不去,被喊着救命沖出來的一排侍女淩空駕着就擡到了東苑,把她往裡一扔——給猛獸投食似的。
林淵一看那情形,掉頭走也不是,留下來勸也不知該勸誰。林夫人哭哭啼啼地捶胸頓足,邊被林汐扯着鬧,邊自己扯着林淵讓她求求予熹這個北月人回去北月勸勸林意洋寵幸過的那個北月人。兩個都是北月人,讓這個勸勸那個開個價,别纏着意洋了罷?
林淵一個頭兩個大,恍然想起不過隔了幾條街的小六王府,仿佛一下想到了黃粱好夢小蓬萊,人間異景兔子洞,便連忙找了個空子偷溜了過去。得一兩個時辰的喘息,讓她靜一靜,想一想,也是好的。當然,她也沒心思去理會,這府裡其實還有一個見她也尴尬的六王爺……
林淵對着沈嫣和林潋說完這麼一大遭,自己哈哈豪笑了兩聲。“哎呀搞得我,過街老鼠似的!”笑着說的。
林潋這幾年一心搞生意,除非是朝廷出了什麼商業稅相關的禁令,否則她對朝政一概不知。最近唯一知道的,不過是沈嫣叫她多雇用軍眷,她便照辦了。但她也沒有把大量征兵跟林府的情況連到一起去想。她還以為兵多了,林老爺會水漲船高呢。
如今聽林淵說了這麼些,林潋一時愣愣的。林淵和沈嫣還壓着聲音聊了什麼事,她也聽不太進去。直到林淵說自己該走了,林潋一下彈起來,“你住我房間吧!”
“啊?”林淵摸不着頭腦,故意玩笑道,“怎麼?這麼大了還要人陪睡?”
“不是,你不是說哪都亂糟糟嗎?”
林淵笑道,“所以呢?亂糟糟我就扔下父母妹妹不要了?兩個離鄉别國的朋友也不要了?傻潋潋~”長姐沒好氣地隔空點點她,話卻是對沈嫣說的,“現在唯有你們這裡最省心了。所以你們得看好對方啊,千萬别添事,就算是為了我。”
林淵站起身來,沈嫣也跟着站起來。林淵這才掃了眼她的銀絲裙,調笑道,“今天這麼好看,專門為我換的?”
沈嫣垂眸不語,眼下微紅,仿佛是害羞了。林淵平常最是愛看姑娘衣裳,今天坐了這麼久,臨走才看見了沈嫣這件銀光閃閃的裙子。
林潋連忙拉着林淵,要親自送她出去。
她們倆一出屋,沈嫣立刻叫阿堇關門換衣服,自己剝了這身花枝招展,原是為了跟小何争風吃醋的銀絲裙。再也不看一眼,讓阿堇把裙子收了,塞到箱底去。
林潋去送林淵,送了足有兩盞茶。回來的時候阿堇已不在屋裡,沈嫣一個獨自靜室安坐,換了身居家的紫紗羅裙。頭發也拆了,微卷地灑下來,低頭在讀一本甯神經。
窗前的空氣泛着淡淡的泥金色,像一卷老舊的灑金綢畫布。沈嫣微垂的額頭、鼻子、小圓臉頰,在那蒙蒙的畫紙般的空氣裡,顯得淡而遠。
林潋剛送林淵出去,追問林淵的處境,反被林淵安慰了半日。林潋三分不信,三分自責,三分慌。卻因着自己沒用地慌了,更自責,自責之餘,便更不信事情像林淵說的那樣輕巧。
待要考證,問誰呢?明宇,他自己也懵;小何,是可靠的,但太可靠了,就怕他隻肯說些表面的。但這樣大的事,往往細節才最重要。
然後又回到了自責。她和阿嫣身在王府,關心的人都在重臣府邸,她從前怎麼那麼蠢,竟覺得這些跟自己無關?
林潋甩了甩脹脹的腦袋,進門來見沈嫣這光景,如同畫一樣美,又如同畫一樣不真實,仿佛下一秒就能消失在夢裡。沈嫣擡頭望見她,立刻放下手裡的書,“回來了?林淵有沒有跟你說什…”
林潋心裡猶自亂跳着,反手便下了門闩。幾步到了沈嫣面前,一邊伸手拉緊窗子,一邊壓着沈嫣便碾到她的唇上。雙手在沈嫣身上亂翻亂找,揉得一身紗羅亂糟糟的不成樣子。
林潋俯身吻在沈嫣的嘴唇上,緊緊吮過,輕咬她的耳垂,卷弄她的耳朵。嘶疏疏的水聲不斷蕩進沈嫣腦袋裡,攪得人渾渾噩噩,什麼都看不清,聽不清了。
潋潋,沈嫣叫她,潋潋…别怕,我會一直在的…
林潋在她身上,被将要焚身的情欲燒着,聽不見沈嫣未能出口的話。
“阿嫣…阿嫣…我想要…”
沈嫣癱瘓在涼榻上,一身肌膚幾乎全攤在微涼空氣下,任林潋啃噬,其實早已棄械投降了。沈嫣喃喃地,終于松了口,“不要在看得見的地方留印子…”
林潋本能地快樂了,重重在她小腹下吮了一口,跪了下去。
在林潋後來無數次的“給我、阿嫣、給我”之間,沈嫣已忘了雲雨中的每一步,隻記得自己如在水底,晃蕩中望着屋頂幽浮的淡淡魚影,想起曾經的林府,曾經那四四方方的荷花池。她在池邊,第一次抱緊了林潋。那是多少年前?
沈嫣的手心捧着林潋濕暖的頭發,心裡輪回地喚着潋潋、潋潋…别怕,不要怕…我絕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