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口倒是快,不過能不能留下,還得看你的本領。”錢七郎輕笑一聲,斜倚着欄杆,悠然道:“會什麼?”
春棠挺起胸膛,朗聲道:“東家,我算盤打得響,酸詩背得溜,刀槍耍得轉,點茶本領強。”
“那就都試試。”錢七郎輕輕擊掌,幾個或着文士衫或勁裝的人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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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雞飛狗跳之後,衆人齊聲向錢七郎禀報。
文學——幾乎不通。
武術——有幾分功夫,勉強算個三流水準。
算術——不錯,小算順暢,大算核對效率仍待加快。
錢七郎将茶筅擲入春棠懷中,“你那身茶藝,跟誰學的?”
“淮安的鄰居瘸腿張老頭!”春棠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他茶道了得,看中了我天賦異禀,骨骼驚奇,便收了我為徒。”
“這位高人倒是教出了一手野路子。”錢七郎忽然逼近,苦香撲在春棠鼻尖,“可陳春,淮安泗州陳塘巷可沒有出過這樣的人物。”
春棠内心一顫,正想着怎麼圓謊時,諾大的身子又遠離了她,錢七郎朝青栀勾了勾手,耳語了幾句,青栀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卻很快恢複了平靜。
自那日起,春棠就成了澧棠閣的“見習執事”。
起初,她還以為“執事”是個多高級的活,實際上就是塊磚,哪裡需要往哪搬。
每日卯時她就要去閣内報道,一四七跟着丹娘學習做平陰陽賬,二五八随霍連城核驗海上貨單,三六九被謝容知拎去學各處聽官話。除了這些,春棠時不時還被大老闆錢七郎提溜出去。
被提溜出去的次數多了,春棠對錢七郎的行事也愈發佩服。
這家夥,談生意時眼珠子像是鑲了算盤。春棠眼見他把三文錢成本的薄荷茶包,套上“波斯秘藥”的鎏金匣子,轉眼賣給京城貴婦三十兩。嶺南米商哭訴蟲災時,他随手翻開《異域農經》,指着暹羅驅蝗術說要收“技術指導費”,硬是從賠本買賣裡榨出二百兩油水。
在與官場人員打交道時,錢七郎的變臉術更是一絕。見小官時他裝貼心人,等見到大官又換張臉,但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戳中對方的利益點,不卑不亢間便為錢家的生意打通了各種渠道。跟着跑了幾個月,終于看明白門道:五品官要面子就送雅禮,三品官怕醜聞就提把柄,九品芝麻官給點碎銀子就能買忠心。
最絕是那次“卸貨事件”。
某日,錢七郎執筆在漕運圖上一勾,“臨安三十六碼頭,茶船走西南水道最省三成稅。”他指尖叩在某個不起眼的渡口,“明日讓霍連城把暹羅貨壓到這兒卸。”
可春棠分明見渡口分明貼着“官鹽重地,閑雜禁入”的告示。錢七郎眼皮都不擡,扇尖往戶部侍郎的名帖上一挑:“王大人上月收的珊瑚樹,正巧缺個底座。”
翌日清晨,西南渡口果然撤了禁牌。春棠暗暗感歎: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超級有錢連官鹽倉都能撬開。
錢七郎這哪是做生意,分明是捏着所有人的七寸跳舞。不過嘛,進了澧棠閣之後,春棠除了錢包變厚了,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地位也在水漲船高。
“春哥兒早!新開的綢緞莊給您留了一批上好的料子!”昔日對她翻白眼的掌櫃,如今隔着三條街就開始作揖。就連某日與九品稅吏擦肩,那八字胡小官竟也對她抱了抱拳。
春棠摸着一樣的粗布衣襟,想起落英閣時錢七郎曾說的那句“非至高位者,皆需依附以求存”,突然覺得權勢就是塊最好的照妖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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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棠閣,玄機所内,墨竹附耳過來,錢七郎掃過書案上的密函。
「陳春,靖和十五年生,父陳忠(靖和十九年戰死),建元四年入骁騎營,七年因侍疾卸甲,曾營陳記糧鋪,八年攜祖母遷臨州,無江湖背景。」
「陳呂氏,熙甯十一年生,子陳忠……靖和二十一年遷出淮安泗州,期間于暫居淮揚江都,建元四年歸攜幼孫陳春返歸,無江湖淵源。」
錢七郎指尖輕敲桌面,微微一笑,“淮揚江都?有意思。墨竹,再查下那老婦在江都所居何處,都曾做過些什麼?”
墨竹領命而去,錢七郎靠回軟榻。身後的白芷輕移蓮步,緩緩走上前來。
白芷素紗蒙面,隻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東家,我開始了。”
纖細的銀針在燭火上掠過,随即熟練地刺入錢七郎的穴位。屋内苦艾香纏着藥香,白芷腰間的藥囊随她的動作輕晃,待施針結束,素紗下唇動了多回,卻終究将自己的疑惑問出口。
錢七郎懶懶地掀了掀眼皮,“可是想問,我留陳春在澧棠閣作甚?”
白芷輕輕地拔出了最後一根銀針,“屬下愚見,此人似乎并無特别之處。”
錢七郎微微側頭,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芷,“哦?你為何這般認為?”
白芷微微蹙眉,“東家的意思是?”
“正是因為無奇,才好随意捏形。”錢七郎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青綠的茶湯在杯中輕輕晃動,“你知道的,沒有根基的人物,我用起來最是放心。況且,他很聰明。”
“還有一點,”他的聲音低沉,“我總感覺,他那雙眸子……似乎在哪裡見過。”
白芷微微一愣,随即不再言語,默默地銀針收回匣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