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内,春棠瞪着對面悠然搖扇的錢七郎,绛紫錦袍暗紋随動作流轉,像隻盤踞在陰影裡的大老虎。
李五渾然不覺暗湧,還在絮叨滁州往事:“那年臘月,春哥在滁州智勇救下背嵬軍少将……”
“旴——”車夫恰在此時勒馬,“東家,到了。”
一行人轉進白茅巷,院中已飄出甜香。
“棠……陳掌櫃回來啦?”陳嬸迎了出來,卻在見到有外人時急忙改口。
“婆婆,這是我軍中兄弟。”春棠略過錢七郎,直接向她介紹李五。
昏黃光暈下,老婦掃過李五眉骨,整個人恍若呆滞。
“婆婆?”
春棠正疑惑,卻見陳嬸上前死死攥住李五袖口,渾濁眼眸映着麥色的臉,老人家紅了眼眶,枯手撫上李五面龐。
李五手足無措,連連看向旁邊二人。
春棠尬笑着上前,“婆婆,這是李五,我在丙字營和滁州邊寨時的同袍。”
陳嬸這才回過神來,顫巍巍地放下雙手,帶着歉意道:“老身糊塗了,一時間看錯人了。”
飯桌上,陳嬸的眼珠幾乎釘在李五身上。
“"小郎君祖籍何處?家中還有何人?”陳嬸突然發問。
李五放下筷子,禮貌地應道:“回老人家的話,俺老家在北地。”
春棠眼珠子不停地轉動,尋思着陳嬸是不是又起了幫她姻緣線的心思。
“令堂可叫……”
陳嬸話音未落,春棠就忙夾了塊炙羊肉堵她嘴。
“婆婆嘗嘗這個,今早現宰的羔羊。”轉頭又往李五碗裡堆山筍,“五哥多吃些這筍是後山新挖的。”
錢七郎輕笑出聲,指尖叩了叩陶碗:“陳掌櫃怎不給我布菜?”
春棠白了他一眼,又見錢七郎轉身跟李五碰杯,“來,李兄弟,錢某人素來敬仰軍中壯士,今日有緣,我敬你一杯。”
李五臉一紅,也急忙舉起杯子回應。待酒杯放下後,錢七郎又起身往對方碗中添酒,落座時廣袖一拂,似是不經意地将那酒碗撞翻。
“哎喲,對不住呀,李兄弟,弄得你衣襟都被沾濕透了。”錢七郎一副懊惱的模樣,眸中卻閃着貓戲鼠的狡黠。
他指了指身後,“後院有井可梳洗。夜裡涼,李兄弟先将脫衣,晚些時候我讓人送新衣過來。”
春棠看着這一幕,不由皺起眉頭,這東家又在唱什麼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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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李五光着膀子回來,陳嬸的握着的手杖咚地倒地:腹部巴掌大的楓葉胎記赫然在目,邊緣還帶着燙傷的舊痕。
春棠聽得陳嬸一聲嗚咽,撲進李五懷裡哭喊着,“我的孫兒啊!”
李五一臉懵,扶着老婦,迷茫道:“老人家,你這是怎麼了?”
陳嬸握住他的手:“令堂閨名可是秀娘?”
李五渾身僵直,驚道:“您怎知俺娘小字?”
陳嬸哭得喘不過氣,“當年忠兒死後,你娘帶着出走,老身隻當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春棠像是想起了什麼,默默地走進房内,從陳嬸木櫃壓箱底處掏出一樣物件,打開帕布,遞到李五面前,“五哥,你是否也有這個。”
李五瞳孔驟縮,從身上掏出了半枚褪色長命鎖——這銀鎖樣式與春棠手中的那半枚嚴絲合扣。
陳嬸撫過鎖面“春”字的刻痕,淚珠砸下,“當年忠兒跑遍淮安銀樓,說是要給孩兒打一副最結實的鎖。”
“俺娘臨終前說,讓俺有機會去淮安,尋到陳家祖宅,看看俺死去的爹。”李五聲音有些哽咽,望着屋内供着的陳忠牌位,撲通一聲跪地。
“孫兒不孝!”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擡頭時額間已見血痕,“現在才認得祖母。”話音剛落,陳嬸已抱着他泣不成聲。
望着這一幕,春棠也不禁紅了眼眶,當年婆婆為了給她抵債賣掉了陳家祖宅,老人家夜裡常偷偷對着陳都頭的牌位流淚,嘴裡念叨着“萬一春哥兒回家找不到祖母怎麼辦”。
春棠心中也常感愧疚,并尋思等查明了夏叔的事情,一定要再同婆婆回淮安一趟,如今,上天憐憫婆婆,将孫兒送了回來。
真真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她背過身抹眼睛,卻撞進錢七郎含笑的眸。他倚在廊木下,一副局外人看好戲的模樣。
春棠頓時反應了過來,揪住他前襟,“你!你早算計好了,李五的凋令也是摸你……”
“噓,”錢七郎指尖抵住她唇瓣,“吓着你家婆婆了。”
陳嬸疾步沖了過來,插在兩人中間,将春棠拽到身後:“東家,我們當年實在也是沒有活路了,棠丫頭才頂陳春的名頭從軍,世道動蕩,她也是為了我,才不得以扮作男子謀生,你莫要怪她,全都是我老婆子的錯,我,我這就給你磕頭賠罪……”說着,就要朝他跪下。
“老人家快起。”錢七郎托住老人手肘,言語柔和。
春棠緊緊握住陳嬸的手,安撫道:“婆婆,莫怕,他早就知道我是女兒身。”又咬牙瞪向錢七郎,“你做這場大戲,圖什麼?”
錢七郎當即敲了敲眼前人的頭頂,佯裝生氣道:“我幫你家婆婆解決心頭大事,你便這種态度對我?平日白疼你了。”
疼我?春棠摸着頭,正想頂嘴,就被陳嬸扯住了衣袖。
錢七郎輕笑,撣了撣被攥皺的衣襟,對陳嬸作揖道:“今夜陳家祖孫倆……哦,不對,祖孫三重逢,實在一樁大喜事,想必定有許多話要講,錢某便不在此讨嫌了。”
轉身前他又故意貼近春棠,嘴角輕揚,幽幽道:“明日酉時,到棠心居。我便告訴你圖什麼。白,雪,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