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孫撫琴帶來的家丁擡出了門,浩浩湯湯地跨過了青石橋,唐季揚才真正接受了現實——雲洇是真的把他給賣了。
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主意,用一根棍子從捆着他手腳的繩子空隙間穿過,于是兩個家丁便一前一後擡起棍子首尾,将他像扇要被拉去屠宰場宰殺的肥豬似的“吭哧吭哧”擡去孫府。
雲洇就在他旁邊跟着。
唐季揚的嘴被一塊破布堵住,怕他吐出來,還是雲洇貼心地拿了根布條沿着他的後腦勺繞着緊緊綁了一圈,本是剛剛好,但唐季揚一路發出不認命的“嗚嗚”聲,腮幫子一鼓,布條就瞬間勒緊了。
直到被丢進柴房,雲洇給他的嘴解了綁,唐季揚的臉已被布條勒出紅痕,他顧不上疼,連珠帶炮地說:“你真要把我丢在這?”
雲洇頓了頓,餘光瞥向身後對他充滿戒備的幾個家丁,擡眼便看見唐季揚已然通紅的眼。
“對啊。”她笑道,“沒想到被我騙了吧,隻可惜,你父親隻教給你知恩圖報,卻不曾教你人心險惡。”
唐季揚的确沒想到,活了十五年,他是第一次被人欺騙,還是一個比他更小的姑娘,此時他既羞惱,又不忿。
一想到自己還忍下雲洇的隐瞞和驅趕,甚至為了王阿婆鳴不平,就更是又氣又委屈地想要流淚。
他仍舊殘存一點希望,央求道:“我去找縣令,或者寫信到望京,讓他們給我路費,我也願意走着把阿婆背到虔州,行不行,别把我賣了......”
面對唐季揚的低聲下氣,雲洇眼中卻隻剩下漠然,連一個虛與委蛇的笑都不肯給他。
“你在說笑嗎?唐少爺。等你把阿婆背過去,她早撐不住了。”
雲洇冷冷一笑,說:“我實話說了吧,其實我并沒有指望過你少爺的身份,畢竟除了你,沒人信,不是嗎?與其繼續招搖撞騙,不如老實呆在孫府,至少孫小姐看上了你這副皮囊,她也不會虧待你。”
雲洇這番話,無疑是往唐季揚心窩子上戳,一個個字,便是一個個刀子,将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他的面前。
無視唐季揚灰白的臉,雲洇拍拍自己身上的灰,盯着他,施舍般道:“畢竟相識一場,衣服和靴子,就當我送的,好好穿着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看守的家丁見此,也将門關了,留唐季揚一個人在裡面。
孫撫琴将雲洇送至門口,将報酬給了她,傷感道:“本想着我多找幾個大夫給阿婆相看,耐不住洇兒你要帶她去虔州,也罷,希望阿婆回來時身體變得更為康健。”
雲洇謝過了孫小姐,掂了掂銀子的分量,就笑着告辭。
眼見雲洇走遠了,孫撫琴臉上悲傷之情消失殆盡,喚了人來,問:“情況如何了?”
家丁自是知曉孫撫琴問的是唐季揚的情況,低頭哈腰道:“那位因為洇羅刹在柴房說的話被打擊得不行,消沉着呢。”
聽到了想聽的結果,孫撫琴滿意地笑了,這一笑,顯得她那張全是胭脂俗粉的肉臉更加可怖,眼睛裡閃着興奮的光芒,家丁侍女們都怕得将頭低得更低,本人卻渾然不覺,舔了舔唇,吩咐道:“将他安排到我旁邊的别院裡,好好伺候着,知不知道?”
說着便拖着臃腫的身軀回院子裡了,途中遇上一擋着路的桃枝,家丁請她彎腰過去,之後再拿剪子把它剪了,孫撫琴卻斜眼看他,塗得血紅的唇一開一啟:“區區一根樹枝都不及時剪了,不如你也挂在樹上吧。”
這家丁臉色一白,還沒來得及求饒,就被一劍貫穿,滿面驚恐地挂在了樹上,正和隐匿在桃樹中的秦煥打了個照面。
秦煥心頭一驚,不忍地别過臉去,悄無聲息給屍體阖上雙目,心道這唐季揚怕是要吃點苦頭了。
思索間,他見孫撫琴進了院子,使輕功摸了過去,趴在屋檐,拾起一塊瓦貓眼細看裡頭狀況——
“我就說下面沒有東西。”
曳兒失望地把掀起的石頭放下,拍拍手上沾着的潮濕的青苔,不滿地對着遙兒道:“就知道說,你也不幫我一起找。”
“都說了沒有,有什麼可找的。”
遙兒指着溪邊的這些石頭說:“書裡說了,這些蟲子都藏在最下面的石頭裡,白天不出來,你翻上面的石頭做什麼?”
“書呆子。”曳兒朝遙兒吐了吐舌頭,舉着手裡掙紮的一條蜈蚣,炫耀着她的戰利品,說:“不試試怎麼知道。”
兩小孩正要再吵,就見洇姐姐正牽着匹棗紅小馬,在岸上呼喚他們。
于是他們便争先恐後往岸上跑,看誰能先跑到洇姐姐身邊。
結果是曳兒使詐,将蜈蚣丢到遙兒身上,吓了他一跳,從而獲勝。
見遙兒又要被曳兒氣哭,雲洇先把他抱在馬上,這才作罷。
第一次騎在馬上,遙兒曳兒既興奮又緊張地趴在馬背上,生怕掉下去,等适應了,就抓着鬃毛不亦樂乎地玩。
難得下山,倆娃娃本打算在溪邊抓魚,去田野拾麥,再認識幾個玩伴,自是再好不過。
可計劃落了空,雲洇牽了馬徑直帶她們上了山,沒在山下逗留,姐弟兩便還是和平日一樣在林子裡瘋玩,唯一的區别便是多了匹小紅馬,和代替爺爺照顧她們的洇姐姐。
過了一兩日,遙兒先忍不住了,奶聲奶氣道:“洇姐姐,爺爺什麼時候回來?”
一旁的曳兒嘲笑遙兒是個小鬼頭,但也滿臉期待地看着雲洇。
雲洇一頓,放下手裡看着的書,彎腰摸摸奶娃娃的頭,笑着問:“你們更想爺爺回來照顧你們嗎?”
曳兒遙兒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
曳兒嗫嚅道:“雖然洇姐姐會在晚上溫柔地給我們講故事,還會天天燒熱水給我們洗澡,煮的飯也比爺爺好吃,但我們還是想他了。”
“要是爺爺和洇姐姐都在,那便最好。”
遙兒補充道。
雲洇笑了笑,覺得曳兒遙兒真是可愛極了,生怕自己會生氣似的,于是她耐心解釋道:“爺爺每晚都會回來的,隻是不忍心吵醒你們,要是你們想見他,晚上能不能和我一起等到他回來呢?”
“嗯。”
“可以。”
遙兒曳兒信誓旦旦地保證,不過晚上還是沒熬住,在爺爺回來前睡了過去。
秦煥慈愛地摸了摸她們睡熟的小臉,聽雲洇說孫子孫女想他了,心中就像淌了蜜似的,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等吃完了雲洇給他盛的飯,秦煥說:“這幾日來看,孫撫琴明晚就要拿唐小子開涮了。”
雲洇給秦爺爺斟茶,溫聲說:“那拜托秦爺爺明晚救他出來,我會在院外掩護。”
秦爺爺捋胡子,輕抿口茶,說:“這倒不難,不過洇丫頭,你既已把他賣了,再救出來,孫府不會找你算賬嗎?”
少女歪歪頭,月光在她臉上踱了層柔柔的光,多日愁苦的臉終于露出了點輕松,故作神秘道:“我自有法子。”
這廂唐季揚被好吃好喝地供着,雖比不上在望京的精緻奢靡,但五味俱全,已是他落難後過的最舒坦的幾天。
衣食不愁,唐季揚神經卻時時緊繃着,每晚不敢睡死,生怕睡覺時毫無防備,丢了貞潔事大,丢了性命事就更大了。
提心吊膽幾天,都未見到孫撫琴的身影,他松了口氣,但也習慣性捂着胸口,防止她另有圖謀,果不其然,一天用過晚膳後,孫撫琴終于派人來請了。
唐季揚咽了口口水,捂住心口,定了定神,強迫自己鎮定地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