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色黑得很慢,卻仍在不知不覺中暗淡下來。
等将吳叔安安穩穩放置到臨時搭好的床上,衆人點香祭拜他後,已是黃昏末梢。
除了雲洇,其餘人都退了出去。
她帶好布罩,扶着腰慢慢坐下,拿出藥粉和工具給吳叔斂容。
吳叔全身殘缺最為嚴重的便是頭部,雲洇見他大腦稀碎,越看越像是人面猴所做。
李府追殺豢養人面猴的孫撫琴,回春堂販賣由李夫人做擔保、且有人面猴氣味的玉骨丸,吳叔在李府被疑似人面猴的野獸殺死……
這樁樁件件,都指向李府與人面猴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等回去後,必須寫信給望京了……
雖然已有為李大哥和劉老大斂容的經驗,給吳叔斂容,仍是花了不少時間。
靜坐過久,等雲隐站起來,不期然扯到腰背上的傷口,她痛得哆嗦一下,偏頭看窗外,天已徹底黑下。
何老庸留下雲洇二人在回春堂過夜,她們睡在蟬紅床上,蟬紅便睡在了對面的榻上。
痛哭過一場,蟬紅疲倦,很快睡了過去;阿婆體弱,沒多久也發出了淺淺的呼噜聲。
雲洇睡在裡側,在黑暗中睜着眼,透過窗外看黑夜中閃爍的星星。
夜空離地頗高,隻能看見星星如米粒般的一點,它散發着微弱的金光,湊近看去,在空中緩緩移動着,變成了在江流上悠悠前進的一艘客船。
這客船從外觀上看稀松平常,船内卻配備齊全,到深夜仍燈火通明,侍衛井然有序,巡邏在船中過道中。
一婦人穿着紫蘭煙紗立于船頭,元柳給她輕輕披上外裳,道:“夫人,夜裡風涼,還是回船艙裡吧。”
被風吹起的碎發半遮這婦人姣好的面容,李寒玉沒什麼表情,道:“艙内悶臭,有什麼好待?”
“我已叫人焚香……”
“不必了。”
李寒玉閉眼揉了揉眉心:“離至虔州,還有多日水程,這幾日,就讓我再多看看這一路日夜風光吧。等再回來,便是三年之後了……”
一夜瞬息而過,除了何老庸,其餘幾人都起得極早。
雲洇醒來時,蟬紅竟已做好早膳了,阿婆坐在桌上,也有些局促。
她有些不好意思:“蟬紅姐姐,你起得也太早了。”
蟬紅擺好碗筷,淡淡一笑:“向醫師走得早,所以我得早些起來才行。”
“這樣……”
還以為是為了她呢。
說曹操曹操到,向彌正巧從房中出來,蟬紅正要叫他吃飯,他卻一副很急的樣子,留下句“我先走了”,就匆匆忙忙地離開。
見蟬紅有些失落,雲洇坐在青姨旁,夾了個剛蒸好的包子放嘴裡:“好吃。”
“好吃就好。”蟬紅掩蓋住情緒,笑着說:“我做了很多,等會包好給你們路上吃。”
“謝謝。”雲洇不客氣地收了。
早膳吃得很快,蟬紅說做了很多,還真是做了很多,她将裝有吃食的包袱挂在小馬上時,雲洇感覺馬背都下沉了些。
她牽着馬與蟬紅告别:“蟬紅姐姐,抱歉不能呆到吳叔出殡那日了。希望你以後成為一位想你娘一樣出色的女醫師。”
“我會努力的,一路順風,記得寫信給我。”
蟬紅笑着擺手,雲洇亦擺手告别,便與阿婆牽馬踏入清晨的青石路中。
在明月客棧取了剩餘的行李,雲洇容光煥發地朝城門走去。
早晨進出城門的人并不多,于薄霧中,她老遠便瞅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斂了笑意,微低下頭,放慢了腳步。
青姨眼神不好,問:“怎麼啦?”
“沒怎麼,我們往前走就是。”
等走到城門,阿婆終于看清站在那的唐季揚,他一人前來,肩上已被露水沾濕,像是等了很久。
她目光在兩人之間睃巡,見洇兒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也視而不見,目不斜視地通行。
“雲洇。”唐季揚喚她一聲,雲洇不理。
“阿婆。”他又喚阿婆,阿婆亦不睬。
無奈,他走上前把小馬牽住,對雲洇說:“不能好好告個别麼?”
“我同你沒什麼可說的啊。”雲洇又看看他空着的手:“你也沒有東西要給我,來做什麼?”
“誰說沒有?我昨天不是給了你手帕嗎?”
“那昨天給了,今天還來做什麼?”
阿婆在小馬另一側,見二人氣氛緊張,道:“洇兒,我先牽馬去前面等你啊。”
“青姨,我和你一起走。”雲洇瞪唐季揚一眼:“你快讓開。”
她自認自己已表現得夠不耐煩,豈料這厮卻置若罔聞,恭敬地同阿婆說:“阿婆,您慢點。”就将她和馬放走了。
“你别不高興呀,我來,是為昨天的事同你道歉的。”
唐季揚一臉誠懇,攔着雲洇不放。
雲洇敷衍地點點頭:“知道了,我可以走了吧?”
“你還沒說原諒我。”
“我原諒你。”
“還有不再怪我。”
“我不怪你。”
“雲洇,你不誠心,是在騙我。”
“……”雲洇頭疼得很:“反正我們以後不可能再見面了,你有必要這樣嗎?”
“有必要。”唐季揚神情有些萎靡不振,他盯着地面說:“我知你在舅母那受了委屈,但視而不見,這是其一;舅母誣陷你偷金钗,我不幫你,還想息事甯人,這是其二;你救了我,我還怪你袖手旁觀,這是其三。是我太天真,才讓你在阿婆昏迷的情況下,還另外蒙受這麼多傷害。真的很對不起。”
聽着唐季揚一番肺腑之言,雲洇默了默,歎了口氣:“你為世家子弟,我是一介平民,你能換位思考,我很感動。但昨日我便已說清楚,往日恩怨就這麼讓它散了吧,咱們誰也不欠誰,總之以後也不會再見面”
“真的不會再見面了?”唐季揚突然問。
雲洇一愣:“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就是有預感,我們還會再見。”
唐季揚往後退幾步,二人站在城門中間兩側,注視着對方。
“總之,我做得不對,不管你需不需要,接不接受,都該道歉,以護住我的名聲。”
雲洇扯出個笑:“你還怕我到處說你壞話不成?”
“不,是我自己良心難安。”唐季揚笑了笑:“對了,你做的月亮糕很好吃,下次見面再給我嘗嘗吧。”
想得美……
“你又沒吃,倒也不必糊弄我。”
“我吃了,真的。”唐季揚認真地看着雲洇,說:“再會。”
這時朝陽已完全升了起來,紅彤彤一片映于少年身後。
雲洇撥開被風吹得亂飄的碎發,深深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出了城門。
什麼再會,分明是永别。她在心裡道,等去了望京,就算見了面,他恐怕也早把自己忘得一幹二淨了。
她迎着朝陽朝青姨走去,那馬背上馱着的包袱,鼓鼓囊囊得突出一塊,露出來的一角,其上花紋與昨日裝着那手帕的錦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