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蟬紅哭夠，帶着阿爹的遺體回回春堂，已快到黃昏。
“多謝幾位大人，你們将我爹放在院子裡便好。”
蟬紅若提線木偶一般笑着，送走将阿爹擡回來的衙役。
雲洇見她渾渾噩噩，快步前去将她扶着坐下。
“蟬紅姐姐……”
“我沒事，洇兒。”蟬紅看着阿爹的遺體，笑了笑：“我早就接受阿爹離世的事實了，能找回他的遺體，已是萬幸，再沒什麼能奢求的。”
“可是，你阿娘呢？”
“我問過唐少爺了，說是隻找到攥着我娘手帕的我爹屍首，其餘的就什麼也找不到了。”
蟬紅握住雲洇的手：“洇兒，我知你馬上要走，但走之前能替我爹斂容嗎？不知為何，他雖然躲過火災，身上卻多處被野獸啃食，我想讓他，體體面面地離開。”
“你放心，這是我份内之事，斷沒有拒絕的理由。”
隻是，雲洇轉頭看向躺在草席上的吳叔遺體，那支離破碎的腦子，怎麼像是人面猴的手筆？
畢竟是在回春堂，給吳叔設立暫時的靈堂，需得經過何大夫與向彌同意。
蟬紅不好将醉酒的師父叫起來，雲洇卻沒顧忌，先給他灌了碗阿婆煮的醒酒湯，她附在他耳邊道：“何大夫，觀雪來送虞姬淚給你啦。”
本就被醒酒湯嗆着，又聽見自己許久沒吃的虞姬淚，半夢半醒的何老庸騰一下睜開眼，咂巴嘴道：“虞姬淚在哪？”
等他看清雲洇的臉，才知被擺了一道，立即沒意思地躺回去，可雲洇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何大夫，别睡了，蟬紅姐姐有要事同你商量。”
“我不是早說過無論什麼事，隻要她決定就好嗎？别打擾我睡覺啦。”何老庸皺眉說道，又聽雲洇說：“那你明天醒來，見到她爹屍體與你躺在一起，你可不要害怕。”
什麼？屍體？這句話立即将何老庸混沌的腦子抽得清明，他問：“她爹死了？”
雲隐點點頭：“遺體剛從衙門送回來，現在還放在院子裡，就等你開口哪間屋子可以給他暫作靈堂。”
何老庸醉酒前後神态天差地别，醉酒後态度散漫、一灘爛泥；清醒時動作利落、風馳電掣。他三兩下穿好衣服與鞋，一出門就走近吳叔屍身，蹲下檢查起來。
“他是被咬死的？”
蟬紅并不清楚阿爹是如何死的，但怕牽扯到師父，她将阿爹在李府身亡的事隐下，咽下苦澀，胡謅道：“前幾日阿爹去山中采藥，官府是在裡面發現他的，怕是野獸衆多，因此才遇害……”
剛走出房門的雲洇聽蟬紅這般解釋吳叔死因，頓了頓，什麼也沒說。
她不動聲色阻止了何老庸再盤問下去的意圖，問：“何大夫，有哪間屋子好安置吳叔？他曝屍多日，我想盡快為他斂容才好。”
“那、那就把柴房收拾出來吧，小蟬，可以嗎？”
“嗯，我這就去收拾。”
“我和你一起。”
雲洇扶着腰站起來，蟬紅勸她道：“洇兒你就好好休息吧，等會還得麻煩你斂容，我一人就夠了。”
“那怎麼行？”
雲洇還要堅持，阿婆把她攔下：“我去幫蟬紅姑娘就行了，你老老實實坐着吧。”
“青姨你身體還虛弱，就更不能”
“哎行了行了。”何老庸看看天色，指指門口：“阿彌就要回來了，讓他幹吧。”
“哪有這麼準”
雲洇止了話頭，真見向彌拎着藥箱風風火火回來。
這是父子的心靈感應嗎？她想。
見院裡這麼多人，還均看着自己，向彌吓了一跳，結結巴巴問：“怎、怎麼了？”
何老庸道：“兒子，你來得正好，去把柴房收拾一下，給小蟬她爹設個臨時的靈堂。”
發現躺着的屍體，向彌瞪大眼睛，又見蟬紅一臉難過，不再多問立即放下藥箱去了柴房。
“我來幫你。”
“哎，蟬紅姐姐，等等。”
雲洇叫住蟬紅，擺手讓她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什麼事？”
蟬紅被雲洇拉至一邊，聽她問：“蟬紅姐姐，你是不是對向醫師有意思？”
她臉騰一下紅了，眼睛不敢看她：“沒、沒有的事，洇兒你想多了，我去、我去照看阿爹。”
雲洇拉住她，一臉正經：“蟬紅姐姐，我之所以在吳叔離世這關頭問你，不是想打趣你，而是想确認，你是不是因為他救了你才對他有好感的。”
蟬紅一愣：“什麼意思？”
“因為救你的那個人，實際不是唐……黑衣人嗎？向醫師隻是無意搭救，并未付出什麼，我怕你美化了他，會錯付真心。”
蟬紅看着一本正經的雲洇，過了好久，才捂嘴笑了起來：“洇兒，你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什麼叫就是？”雲洇皺眉：“這可是關系你一生的大事，要不是時間不夠，我才不會在你心情低落時同你說這件事。”
蟬紅仍舊笑個不停，直到眼淚都笑了出來，她揩去淚，無奈道：“洇兒，謝謝你這麼關系我，不過你完全不用擔心。”
頓了頓，她坦誠說：“我的确對向醫師有些好感，但這跟他救沒救我無關。”
“若不是因為他救了你，你怎麼會對他有好感？”雲洇不解。
蟬紅想了想，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她摸了摸自己胸口：“這是一種感覺。”
感覺？雲洇亦摸上自己胸口：“感情不就是源于人與人之間共同經曆的事之中嗎？他欺負你，你就讨厭他；他幫你，你就喜歡他，難道不是麼？”
“既如此，話本中的那些一見鐘情又是怎麼回事？”
“一見鐘情都是騙人的把戲。”
雲洇不假思索，蟬紅又問：“那救命之恩，應該是感激之情，同愛戀又有何關系？難道唐少爺救了你，洇兒你就會喜歡上他麼？”
“當然不會……可是，可是”
雲洇“可是”不出個所以然來，又聽蟬紅問她：“如果感情這般絕對，那洇兒，你對唐少爺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能不能别再拿他舉例子。”
蟬紅微微一笑：“你看，你也答不上來對不對？世間感情，不論是男女之情還是父母親情，都要比想象複雜得多。心中情意，就算是自己，也沒法知曉何時喜歡上另一個人——洇兒，你知道你是什麼喜歡上唐少爺的嗎？”
“……我不喜歡他！”雲洇咬牙，唐季揚唐季揚，她和唐季揚可沒關系了！
“不喜歡，李府一出事，你就去了衙門？”
“那是為了我的小馬……”雲洇指着院子裡吃草的小馬，急于辯解。
蟬紅輕笑一聲：“好吧。”
這時向彌把雜物拿出來，她目光悠悠看向他：“洇兒，你真的不用擔心。其實自我拜師以來，幾乎與向醫師無話可說，他喜不喜歡我，我也不知。況且，阿爹剛過世，我也不想去想這個問題。”
“這種事，就順其自然吧。”
雲洇仍不服氣，睜着雙水潤的眸子道：“總之，你要顧好自己，千萬别被他給騙了去。”
“我知道了。”
說是這麼說，她已走去柴房，給向彌幫忙了。
看着兩人有來有往地做事、無比自然，根本不像蟬紅說的那樣“無話可說”。
雲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在一旁偷聽許久的青姨走過來，笑道：“雲夫子，說教失敗了？”
雲洇哼一聲：“是孺子不可教也。”
看着雲隐一張固執的小臉，青姨慈愛地拍拍她：“我的小姑娘，等你再長大些，自然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