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洇手狠狠在唐季揚臉上摩挲幾下,才舍得放開。
見他一張臉上已像姑娘塗脂抹粉一樣不均勻地沾上了還帶着植物根莖的幹馬糞渣子,她在李府這麼些日子以來受的委屈才終于消散了些,心中暢快不已。
雲洇退後幾步,拉開與唐季揚距離。
“如今我以下犯上,按律打三個大闆,我自會去領罰,就不用大人親自押解了。”
說着,她便去找在馬廄中的棗紅小馬,等尋到它時,它正悠然自得地嚼草,見雲洇過來,似乎認出了她身上的氣息,親昵地拱着她。
雲洇本想撫一撫它的鬃毛,才想起來自己手不幹淨,便放棄了,牽着缰繩領着它往外走。
唐季揚一言不發,仍黑着臉站在原處,不知在想什麼。
“等一下。”唐季揚叫住她:“不準去領罰!”
“哦?大人大人有大量,願意放過我?那我就先走了。”
雲洇皮笑肉不笑,又聽唐季揚說:“誰說要放過你?我問你,你若去領罰,原因怎麼說?”
“自然是把馬糞抹在大人臉上,侮辱了您。”
唐季揚臉一陣紅一陣白,要真這麼說,自己一世英名都得毀了!
似乎察覺到唐季揚不滿意,雲洇微微一笑:“大人若覺得被我一個弱女子欺負了沒面子,就自己說不小心掉進馬糞堆裡了吧。”
是沒面子,但重點是馬糞好麼……唐季揚咬牙切齒:“那我衣服上為什麼沒沾上?”
“掉進去時萬幸臉着地,衣服沒受損害。”
……
思來想去,自己如此身份,絕不能和肮髒的馬糞沾上聯系,幹的也不行。
他朝雲洇勾勾手:“你幫我把臉洗幹淨,我就不罰你了。”
“不巧,小女子手上髒污,我這就叫别人來伺候您。”
“不行,就要你!不然再加兩大闆!”
唐季揚本想吓唬她,沒承想雲洇隻應了聲,就要去領罰。
“不準再走,多走一步,再加一闆子!”
雲洇腳步一頓,唐季揚一哼,正以為自己得逞,前者已快步趨走起來,嘴裡念念有詞,喊着:“一、二、三……”
……這回他是徹底敗了,大步流星過去,急急地将她攔下。
“姑奶奶,我知你在李府受氣,這就算我欠你的,你牽着馬直接離開衙門吧,行不行?”
“不罰我了?”
“對。”
見唐季揚鄭重地點了點頭,雲洇冷哼一聲:“你放心,我去領罰時隻說犯了錯,不會丢了大人您的面子。”
“不是因為”
“我知道,你是為了安撫我才這樣。”
雲洇斂了笑,打斷了他:“我不喜李家,并不是因為李夫人輕視我,看不起我——畢竟身份懸殊,這是無可避免的。但即便我無人可依,她也不能随意誣陷我,我不是他們家簽了賣身契的下人,命運不由他們掌控——唐季揚,你能懂嗎?”
見唐季揚神色怔愣,雲洇哼笑一聲:“應該說,這些你都知道,隻是你司空見慣,認為這些不過是芝麻小事。直到李夫人陷害我,你才發覺她做得過火,才想着要彌補我。”
“我不是……”
“李夫人為你舅母,你向着她,無可厚非。即便這樣還能幫我,我也很感激,但我不需要你彌補,真的。”雲洇輕輕地說,旋即想到什麼,又一陣怅然:“你可以責怪我袖手旁觀,但你沒資格将李氏覆滅的慘劇怪在我頭上,這是你的錯。而我小肚雞腸,乃至說李夫人罪有應得,是我不對。我倆亦有過錯,便誰也不能怨誰。”
“我沒有……”
雲洇越過唐季揚,朝外走去,不願聽他再說一句完整的話:“如今李老爺李夫人雙雙離世,多說無益。等我領了闆子,抵了冒犯你的罪過,午後便同青姨離開,屆時所有恩怨煙消雲散,我們一别兩寬,就當從未相識了。”
聽着雲洇略顯輕松的語氣,唐季揚卻心中發堵,像是壓了塊巨石,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他轉頭看她潇灑離去,始終沉默不語。
自己當初那隻要替舅母掩蓋了那些過錯,就海闊天空的想法,終究是自以為是了。
等喝到第三壺茶時,隻聽一道馬嘶,焦急等待的王阿婆終于将雲洇從衙門中盼了出來。
進去是氣勢洶洶,出來卻臉色蒼白,那三闆子打得已不算重,雲洇卻仍疼痛不已,盡力慢行以減輕自己的失态。
阿婆依舊從她的走路姿勢察覺到不對勁,知曉就算問洇兒也不會承認,便心一橫,使力拍在她背上。雲洇倒嘶口涼氣,疼得差點支撐不住要跪在地上。
青姨一把将她撈起,生氣地問:“唐季揚罰你的?”
“是我自己要求的。”
“若他不許,誰敢打你?”青姨罵道,心疼不已:“我就讓你别去别去,你非要去,這下好了,真帶了一身傷回來。”
“不過被打了三下闆子,哪有一身傷。”雲洇笑得輕松暢快:“您放心,唐季揚一點沒讨到好,這下,終于能不留遺憾地離開虔州了。”
青姨又打她背一下:“笑笑笑,不疼嗎?先去請大夫開藥吧,不然一路上疼死你。”
“知道了知道了。”雲洇捂着背,一臉扭曲,虛弱地說:“青姨你别打我,我好得更快。”
“走吧,去郝大夫那開藥。”
“還是去何大夫那吧,郝大夫那太長的隊,我等不起了。”
如願受罰,雲洇是順意了,府尹卻遭了難,他戰戰兢兢站于臭着張臉的唐季揚面前,賠笑道:“小少爺,我已經按您吩咐讓下屬盡力往輕了打呀,您還不滿意?”
唐季揚一拍桌子:“打下去的時候都能聽見聲音,也叫輕?”
府尹心說若連聲音都聽不見,還罰什麼罰,再說,既然不滿意,當時打的時候叫停不就好?事後為難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唐季揚現在的确陰晴不定,他既怕打重了,顯得他太小氣,又怕打輕了,顯不出自己的威嚴。怎麼樣都不行,他煩躁地揉揉自己頭發,算了,反正打完後還走得了路,阿婆肯定也會給她找大夫,自己沒必要想東想西,還是辦正事要緊。
他騰得站起身來,道:“撥幾個去李府救過火的人給我,我要到老宅看看。”
自失火後,官府将李府裡面的屍體全數搬了出來,就将老宅鎖上,派人守着不再讓無關之人進去。
随着兩名衙役将緊閉的院門打開,一層厚重的灰燼撲面而來,唐季揚皺眉掩鼻,等灰燼盡數散去,才跨過門檻進去。
老宅内不複往日生機,到處是燒成黑炭的草木與倒塌的建築,一片死氣沉沉,讓人不敢相信幾天前,它還綠意盎然,充滿人氣。
唐季揚觸景生情,一臉沉重,不願再看,對衙役說:“帶我去發現舅父遺體的地方吧。”
衙役将他帶到拂玉軒院前,道:“李老爺就是在這倒下的,當時李夫人緊緊擁着他,院中更有屍體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沒有發現可疑之人?”
“沒有,屍體經确認都是李家的下人,再沒發現其他人了。”
唐季揚環顧四周,就算有打鬥痕迹,大火已将其全部燒盡,他什麼也看不出來。
舅父武藝高超,在死前,一定也殺了不少賊人,如今卻一具屍體也找不着,怕是來的殺手頗多,乃至殺掉李府上下幾十口人後還有時間善後。
不過,既然有充裕時間,又假設舅母未曾殉情,他們為何獨獨留下瑜兒、表哥和舅母的性命?
表哥說他發燒那日在湖邊發現了那冒牌貨的屍體,那後面的冒牌貨又是誰?
既然使人冒充他,又為何隻是将他關在從普化寺通往李家的密道中,又不殺了他?
密道隐蔽,他們又是怎麼發現的?
這群人究竟是誰派來的?他們為何對李府這般熟悉?他們的的目的,又是什麼?
李府突如其來的變故與賊人不明朗的動機和奇怪的做法,将唐季揚的腦子攪成一堆漿糊。
他覺得哪哪都不對勁,總感覺自己哪裡想岔了,可卻又發現不了其中的怪異之處。
這般抓耳撓腮,真是惱人。
見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拂玉軒再沒有線索,唐季揚便去其他地方查探,苦思冥想之時,路過虞園,他回憶起那頗具蹊跷的假山,停下了腳步。
“少爺?”
“你們在外面呆着,我去園裡看看情況。”
唐季揚吩咐完,便隻身一人走入虞園。
大火亦波及到園内簇簇搖曳生姿的虞美人,此刻它們隻餘殘花敗葉,鮮豔的深紅變為灰暗,枯死在了泥土之中。
園内靜谧詭異,偶然一陣風吹來,脆弱的花瓣立馬化作碎片,卷入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