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明桂枝轉過頭來,怔了一怔。
“價格特别低,”方靖思如泉湧,自顧自道:“且附近十裡内隻有這麼一處能吃早餐,所以哪怕隻得面疙瘩湯,也有把握絕大部分住客都會在客棧吃。”
明桂枝微微一笑。
方靖越發想通透,放膽說出猜想:“而正正是因為隻有面疙瘩湯,沒有别的選擇,掌櫃就可以預計大緻的食材份量,從而減少錯判,降低本錢,是不是?”
“沒錯,而最關鍵的是……”
“最關鍵是住客半價!” 方靖搶答:“如果住店而不吃早餐,感覺就像虧了那十文錢一樣,沒有人能抵擋這種誘惑,掌櫃幾乎能按照入住的人數來準備食材!”
明桂枝點頭:“正是如此。”
“這其實是從節省的本錢裡賺錢,如果我算得沒錯,每碗面疙瘩湯大約有一兩文的利潤……”
“四到五文。”
方靖咂舌:“不可能!”
明桂枝指了指竈頭:“掌櫃和夥計要吃早餐,本就需要生火。再者,住店的人大多是夜裡無法再趕路,才來投宿的,就算後半夜都要備着熱茶、熱水,這竈頭幾乎從夜裡一直燒到清晨,正好連早餐一起做了。”
“所以柴火的消耗幾乎可以不計……” 方靖終于徹底想通,由衷佩服:“住客不知道這層,于是更覺得劃算!”
“嗯,合理化煙幕。”
“合理化……煙幕?”
“住客沒有經驗去衡量這碗面疙瘩湯的真實成本,‘比市集便宜’,而且‘住客半價’,這兩點,就像是一層煙幕,令住客覺得十文錢一碗很合理,甚至是物超所值。”
方靖覺得這什麼“合理化”,什麼“煙幕”太拗口,但道理他明白的。
“佩服!”
“過獎了,你要來幫忙嗎?” 明桂枝遞給他一柄菜刀。
方靖沒接:“君子遠庖廚。”
明桂枝挑了挑眉。
方靖立即領悟,心道不好。
——用錯典故!
果不然,明桂枝嗤笑:“我記得孟子不是這個意思。”
方靖覺得臉似火燒,此時此刻,巴不得地上有洞能鑽進去。
但明桂枝年紀幾乎能當他兒子,自己豈能在“他”面前露怯。
“是我錯用典,然‘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于人’,你既是讀書人,當為勞心者,豈可做‘役于人’之事?”
“我認為,欲為大者,當作人役。”
方靖的耳邊似有嗡一聲,直覺得這話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他呆呆站在原地。
許久,握起菜刀,默默剁蔥。
一時間,廚房隻有剁菜聲,和咕噜咕噜湯沸聲。
“手掌要曲着按蔥,不然會剁到手指。” 明桂枝提醒。
方婧如法照做。
半晌,他問:“出自哪本經書?”
“剁菜哪需讀什麼經書?”
“不,那句話……‘欲為大者,當為人役’。”
“忘了。” 明桂枝頭也不擡回道。
“嗯?”
“我讀的書很雜,覺得有道理的話便記住。”
“這樣啊……”
“要是沒有道理的,哪怕出自四書五經,我也不一定記得。”
……
晨光鑽進來客棧一樓的廳堂。
暖融融、亮晃晃。
一方小天地敞亮又舒坦。
方卯還沒來得及細瞧,一股子勾人香氣悠悠纏進鼻尖。
他尋着味兒去,竟看見廳堂裡人手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食。
蒸汽袅袅娜娜,把鮮香一股腦兒全給散了出來。
帶着一股田野間剛冒頭尖蔥兒的清氣,又揉進竈膛裡柴火噼裡啪啦燒出的暖烘烘的煙火味兒。
再加上豬油爆香的蒜酥氣味,香得人心頭打顫。
和着面食的麥香,纏纏繞繞,把這一方空氣織成一張饞人的網。
住店的客人和方家、趙家的仆役們交錯地圍坐桌旁,有搭着話的,聲音輕輕緩緩,透着閑适。
也有那急性子的,呼噜呼噜大口往嘴裡送着,臉上被熱氣一蒸,滿是餍足與暢快。
方家帶了廚子,上京這小數月裡三餐皆私廚主理,飲食上與在泉州無異。
但是……每次隻他與方靖兩人用膳,總覺得欠了什麼。
眼前這小小廳堂被朝氣填滿。
晨光、湯面香、人聲,都熱熱鬧鬧地攢在一處。
讓人覺着,日子就該是這般有滋有味。
方卯恍然。
欠了的,原是人間煙火氣。
管家看見他,立馬停下碗筷,噓地一聲,方家一衆仆役霎時安靜。
廳堂裡莫名靜了一半聲音,其他人面面相觑,亦陸續噤聲。
是方卯習慣的清靜。
卻此刻,他為這熟悉的靜谧感到落寞。
舉目四顧,方卯瞥見趙斐獨自在櫃台旁,對着一塊木闆發呆。
幸而,還有個投機的人。
方卯不緊不慢朝着趙斐去。
待走近些,他才看清木闆上的字樣,以及那碗靈動的面疙瘩湯塗鴉,不由得微微挑眉。
又聽得趙斐的仆役說道:“供應早餐以及住客半價皆是明大人的主意,字和畫也是明大人親手所作。”
方卯頓時來了興緻。
他略一沉吟,便想通其中關鍵,贊賞道:“妙,妙極!”
趙斐恍若未聞,隻定定望着那字與畫。待方卯輕輕咳了聲,他才回過神。
“方大人,” 趙斐斂下心神,拱手道:“下官失禮了。”
方卯意興盎然:“無妨,你定是參透其中精妙。”
“什麼精妙?”
“這十文錢一碗的面疙瘩湯,利從何來。”
趙斐頗有些心不在焉,但也不好拂方卯興緻:“投店的人多是晚上入住,故這客棧的柴火一直生着,正好早上用作煮食;且方圓數裡無食肆,住店的人必定順便用餐,食材幾乎無浪費。利,從此來。”
“一語中的,”方卯拍手道:“與聰明人說話就是暢快!”
“大人過獎了。”
方卯笑着細細端詳那木闆,玩味道:“狀元郎的字居然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