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金磚上,血點濺成星圖。
盛湛叩頭比雷聲還響,牙關震得發麻。
袖籠裡,斷裂的鹿角紮進他手臂肌膚。
生生将皮肉雕出紋路。
去年立秋那夜,他皇孫府邸也泛着血腥味。
但小表妹特制的止血散摻着桂花香。
令冰冷的地窖稍稍暖了一些。
新月落到氣窗邊角之際,素綢帕子已沁透血色。
“死士的身上紋了福王府的徽紋……” 小表妹憂心忡忡。
血止住,盛湛略略松了口氣:“這下可以排除福王,哪有人預謀行弑還特意派有印記的去?”
“說不定他反其道而行之。”
“呵,我這漏網的孤雛,也值得我那些叔父們費心?”
盛湛說着,咳出幾口血污。
胸口纏的細紗布滲出詭異墨色。
那歹徒的刀帶了鸩毒。
幸而刺得不深。
又或者,是故意往淺裡刺。
她捏着銀剪子替他包紮。
他信不過外間的大夫。
甚至禦醫也不行。
小表妹的手忽地停在他肋間。
“還會有下一次,” 她扯斷綢布替繃帶收口,發尾掃過他微顫的眼睫:“聽古山長說,聖上這幾年總念叨懿仁太子……”
“哼,‘老不死’,”盛湛輕嗤一聲:“他真要惦念父王,就該放我一條生路!”
藥香纏着黴味在梁柱間遊走。
他咳出半阙殘笑,血沫子濺在小表妹的素色圓領袍上。
她也不躲。
隻淡淡颦着眉。
“我那幾個叔叔也是蠢到家,” 盛湛笑得喘不過氣:“他們都以為‘老不死’會愛屋及烏,嫁禍别個來害我,就能鏟除對手……”
地面大約是下起秋雨。
嘩嘩雨聲滲進地窖。
“那‘老不死’年輕時,可是把自家兄弟的腸子勒成燈繩,挂到午門示衆的狠辣人。”
青筋暴起的手猛地一叩,啪碎琉璃盞,“當年,他查都未查,一夜處死我父王、母妃……太子府就剩我和常恩,要不是舅舅來得及時……”
撕心裂肺的嗆咳,截斷尾音。
他唇間偏還漏出笑:“他有二十多個兒子,如今死剩五個,殺親兒子連眼都不眨的人,會顧念我這個孫子?”
喉間漏出的諷笑凝成霧氣。
“蠢鈍如豬,活該被‘老不死’玩弄……”
話音未盡,他懷裡蓦地刺進團溫軟。
——小表妹将臉埋在他未愈的刀創處。
新搗的止血散混着鹹澀,漫過傷口。
比那歹徒的匕首更剜人心肺。
她發冠的明珠恰抵着他跳動的喉結。
“我差點失去你。”
尾音顫着哭嗓,“差一點……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地窖漏雨處啪嗒響。
雨簾踏過卵石聲。
盛湛肋間的刀傷随咳嗽迸裂。
他感覺肺葉像浸在寒天雪地裡。
涼沁沁的。
一呼一吸間,盡是雪粒摩擦的澀意。
盛湛心中有無盡的悲涼。
他不能死。
他有小表妹與舅舅。
小表妹與舅舅爺也隻有他了。
“我們逃吧,” 小表妹飲泣的聲線,如夢似幻:“待阿爹凱旋回來,我們便一道往西北去……”
她的掌心抵在他還在滲血的繃帶上:“就你、我,還有阿爹……我們到西北去……”
“嗯……”
“去看大漠孤煙……看長河落日……”
“好。”
……
之後的日子裡,他與小表妹一點一滴準備着。
古董鋪子的窗棂透入蒼白的光。
小表妹解開黑緞包袱,金鑲玉八仙金钿磕在紫檀台面上,“叮”的一聲,蓮花盞晃着粒老翡翠。
掌櫃的舉着西洋放大鏡,眼睛眨了又眨,亮着精光的眼珠子被放大了數倍。
鸾鳳金镯從褪色的紅絨布裡滑出來。
鳳尾的累絲鱗片簌簌輕顫。
盛湛指尖撫過镯内“永結鸾俦”的陰文,顫了一顫。
金霞帔墜的蓮花扣“咔嗒”彈開時,金葉子次第舒展。
露出芯子裡的南洋珠。
窗外夕陽餘晖照過,明珠在掌櫃的綢衫上映出點點光斑。
一盒盒,一箱箱。
全是舅母生前準備的,全是小表妹的嫁妝。
“賣其他好不好?” 盛湛有些哽咽,啞聲問她:“這些都是舅母留給你的念想。”
“母親隻盼我幸福。”
小表妹将銀票一張張撫平:“她說過,金銀珠寶鎖在匣裡都是死物,換成銀錢才是活水。”
“是這麼個理,老物件最欺生,”掌櫃怕他們反悔,忙附和道:“擺着是體面,戴上是枷鎖。”
盛湛望着面前的并蒂蓮合卺鏡。
它常年收在明府的庫房裡,許久未打磨。
如今照着他倆扭曲的倒影。
櫃台上有尊鈞窯花瓶,恰好将他們身影切成兩段。
瓶身海棠紅釉正巧染紅了小表妹的半邊臉。
像被血濺了一樣。
檐角鐵馬“叮鈴”一響,驚碎了滿室浮金。
小表妹的寶藍色直裰掃過門檻青苔。
像一尾魚遊進蒼灰的霧。
盛湛抽出方才換來的銀票。
“那對鸾鳳镯,我們不賣。”
掌櫃皺了皺眉,本想讨價,但瞟見那疊銀票足有雙倍,隻好不舍遞上。
另一隻金镯刻的是“共盟鴛蝶”。
門外傳來馬靴碾碎枯葉的輕響,盛湛匆匆将金镯塞進袖籠。
“澈之?”
小表妹立在石階下回頭,暮色把她的影子拉得伶仃:“再晚,就趕不上錢莊兌銀了。”
盛湛應聲跨出門檻。
暮色濃得化不開,他幾乎看不見小表妹的背影。
袖籠裡的金镯越來越沉。
陰文刻字摩挲着手腕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