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要把“永結鸾俦,共盟鴛蝶”的誓約烙進骨血。
等到了敦煌,他想,定要在洞窟壁畫前為她戴上這镯子。
從此,生生世世鎖住她。
……
明府的西跨院裡,小表妹倚着冰裂紋槅扇,給仆役發遣散銀。
老花匠的指頭粗,數銅錢時總打滑。
錢串子跌在青磚上,散落當當響。
盛湛立在垂花門後核算名冊和賬本。
朱砂勾一筆,就少一道枷鎖。
簽契約的奴仆分了八、九批遣散。
隻留下家生子。
小表妹忽擡眉,朝他一笑:“張嬷嬷非說要等到我娶媳婦才走。”
盛湛亦不禁莞爾。
“她還說要給我的兒子縫虎頭帽。”
陽光透過槅扇,為她灑下滿身細碎的金光。
小表妹笑得比融融的秋光還暖。
……
三更天秋風蕭蕭。
地窖裡,燭淚凝成駝峰。
盛湛蘸着褪色的朱砂,在輿圖上從居庸關描到玉門關。
紅痕斷在敦煌處,像截燒剩的姻緣線。
“我們過了汾州再換駱駝。”
他細細記下路線,一擡眸,看見小表妹咬斷絲線,把金豆子縫進夾襖内襯。
“你過來看看。” 他擱下筆,招呼她靠近。
輿圖上,他在月牙泉畔寫了“囍”字。
小表妹将燭台挪近。
火苗竄起時,他看到她臉頰蓦地染上了一層酡紅。
“在那兒成親好不好?。” 他問。
“好。” 她答。
地窖燭火影倬,将“囍”字烘得發燙。
盛湛撫過小表妹縫衣的針腳,驟覺原來幸福是有重量的——是金豆子墜着衣擺的力,鎮紙壓着輿圖的重,連小表妹衣衫的桂花味道都沉甸甸的。
在他肺腑間凝成琥珀色的永恒。
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每一天都有期盼、有念想。
每一刻都如此充實。
他隻需要等一場秋風。
一場比掀翻鎏金車蓋更暴烈的風。
等那風卷着舅舅的玄鐵甲胄撞開城門。
什麼王權富貴,什麼功名利祿。
明府的四代傳承也好,甯朝的社稷基業也罷。
全都碾作金粉,灑在玉門關外的沙暴裡。
然而,在那日秋獵,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
……
秋色如刀,割裂了獵場的蒼黃。
箭翎抽出陣陣嗚咽。
風掠過盛湛袍角,驚起滿地枯蝶似的落葉。
他望着小表妹策馬揚鞭的背影,寶藍騎裝在秋陽下翻湧成海,恍惚已見她在西北草原縱馬飛馳的模樣。
漠北的風會比這裡喧嚣嗎?
錫林郭勒的芨芨草是否如菖蒲腥甜?
馬蹄聲碾過滿地枯葉,碾碎宮牆琉璃瓦。
盛湛嘴角含笑。
隻要捱過今夜子時,玄鐵城門落鎖的鈍響便會化作敦煌洞窟的梵鈴,永永遠遠震碎這座黃金籠牢。
暮色像潑翻的胭脂匣,将獵場染成半凝固的血痂。
小表妹馭馬到他身側。
“東南角那幾個隼翎衛,” 她壓下聲線,“翎羽刺繡該用玄色絲線鎖邊,偏他們的針腳泛着孔雀藍。”
盛湛眸色一暗。
秋陽正巧刺破雲層,将那些青緞刺繡照得現了原形——藍綠的繡線像斷斷續續的苔痕。
他重重吸了口氣,勉強止指尖的顫抖。
“我去禀告禁衛。”
調轉馬頭時,袖口卻驟然繃緊。
一回首,他撞見小表妹幽深的眸光。
她未出口的勸誡凝成弓弦,将他心髒勒出血痕。
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
小表妹明白他那一刻的遲疑。
她,比他更懂自己。
老皇帝拉開赤豹弓,弦嗡鳴聲刺破天際。
三十步外的“隼翎衛”突然策馬揚蹄。
青緞披風翻湧如毒瘴,精鐵馬镫撞出催命的寒光。
小表妹比他先回神,鎏金寶劍瞬間出鞘,刃光劈開秋陽,與彎刀相擊迸出火星。
她左臂綻開的血花濺上枯草,像極了他為她寫過的深深淺淺的“囍”字。
“快!”
她的嘶吼聲刮過他耳膜。
盛湛驟然斂神。
缰繩幾乎勒斷掌紋,刺客的彎刀距老皇帝咽喉三寸時,他飛身撲過去。
恰恰,擋住了最緻命一擊。
顴骨擦過淬毒箭翎時,他竟隐約嗅到明家地窖的青苔腥氣。
“澈之!”
老皇帝手指痙攣,渾濁的瞳孔映出盛湛彷徨又錯愕的模樣。
他托着老皇帝後頸的手掌突然僵住——龍袍領口露出的松垮皮肉,正貼着他不斷滲汗的掌心。
如此貼近的距離,盛湛嗅到龍涎香也難以掩蓋的腐木氣息。
他盯着老皇帝太陽穴暴突的血管。
青紫色脈絡蜿蜒如诏獄鎖鍊。
原來,所謂真龍天子,也不過是皮囊裡盛着會腐敗的血肉。
這象征絕對權力的軀殼,也有顫抖無助的時刻。
他清晰聽見心底有什麼東西碎成了兩半。
一半死了。
另一半在地獄無盡的火焰裡活過來,不斷膨脹,不斷壯大。
窺見了這最煊赫的權柄的裂縫。
那未完成的私奔,頓化作了最卑微的逃亡。
太醫來換藥時,他任由顴骨傷疤被金瘡藥灼燒。
這道裂痕是他釘進骨血的界碑。
老皇帝昏聩的瞳孔、叔父們淬毒的酒杯、輯事廠沾血的密函,此刻都成了填補他胸腔空洞的碎石。
當他在鏡中練習忠孝仁厚的表情時,終于不得不承認:逃往西北的盛澈之,早就死在了秋獵場的枯草叢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