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桂枝舀着第二碗蛋羹:“唱的什麼戲?”
“徐青天懷社稷解民困,鬥奸邪智破假蝗災案。”
趙斐朝她擡眉,“徐霁民愛演青天大老爺,咱們便讓他演個夠。”
明桂枝頓時了然,會心一笑。
艙外傳來夜鹭嘔啞。
方靖從懷裡摸出個戲折子。
那封皮上,印着徐霁民的工筆小像——畫師特意将他三角眼畫成丹鳳眼,粗看真有幾分青天架勢。
明桂枝瞥見“徐公智破驚天案”的戲名,噗嗤笑出聲。
這笑裡摻了太多江風,趙斐覺得它刮得人耳膜生疼。
更鼓聲蕩入河灣。
他起身推開窗,瞥見燈影晃過明桂枝腕骨,照出繃帶下滲出的新血漬——“他”笑得太狠,掙裂了傷口。
趙斐忽然希望這船永遠漂在漕河上。
沒有徐霁民,沒有趙家,沒有裕王……
沒有江山社稷、前程抱負,沒有陰謀陷害、波谲雲詭。
隻有燭火照着蛋羹的熱氣,江風裹着明桂枝袖口的血腥味,和方靖啃鵝掌的啧啧聲。
夜雨驟降。
方靖嘬淨鵝掌骨髓,指尖在輿圖的“窯灣鎮”上敲了敲。
“到了這地界,記得提醒我買幾埕綠豆燒,我老泰山就好這口。”
明桂枝攪拌蛋羹,打趣道:“仲安兄這般體貼丈人,想必是愛煞了嫂夫人。”
方靖耳根蓦地泛紅,活似桌上的煨醉蝦。
他摸着襟口藏的青玉竹節佩。
“拙荊溫柔賢淑,是極好的女子,” 語音裡滿是情意,難得有一絲羞澀:“家裡事物大小,她都親力親為,你瞧我這鞋底……”
他提了下袍角,露出比他們二人略厚的鞋底:“她呀……”
江波晃着燈火,把他眼角的細紋都揉軟了,“納鞋底時總要多絮層棉,說是河上濕氣重。”
趙斐低頭瞧了眼,隻見他鞋面繡着錦鯉,針腳比發絲還細。
魚眼睛拿金線勾了邊,燭火一晃,似在靴面遊動。
他莞爾。
想起方靖前日背《漕運新規》,十句裡錯三韻的模樣,再看這堪比貢品的繡工……
原是天公疼憨人,讀書的天分折了秤,補在姻緣簿上。
望着那對仿佛轉動的魚眼,趙斐心裡倏然一沉——明桂枝是方靖的反面,“他”過目不忘,經史子集倒背如流。
連古山長亦曾憂心說“恐慧極必傷”。
他眼角有點酸。
天公既折了“他”一身傲骨,又讓“他”忘卻所學……
那總應留條活路,不會再在姻緣上折辱“他”吧?
明桂枝不知趙斐心中的禱告。
“娶妻當如是,” 她摩挲着杯盞,笑着敬方靖道:“小弟敬嫂子一杯!”
方靖與她碰杯,笑問道:“昆玉,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我族裡興許有合意的……”
燭火影倬,杯盞映着明桂枝戲谑的眉眼。
“樣貌倒沒所謂,首要性行溫良、三從四德,次善女紅。”
她照着古代男子對女子的要求,屈指數來。
“要繡得百子千孫帳,誦得《女誡》《内訓》,第三要晨昏定省……”
江風撲滅一支燭,艙内暗了半寸。
趙斐盯着殘燭青煙,眼前蓦然浮出二妹及笄禮那日——她繡的百鳥朝鳳帳懸在祠堂,針腳細密勝過雨絲,連教引嬷嬷都歎“趙家女紅甲京城”。
“……若得如此佳人,”明桂枝長長歎羨,驚回趙斐神思,“便是三生有幸。”
趙斐頓覺喉頭發緊。
卻聽得方靖朗笑道:“這般女子我族中正有一位,年方二八……”
——“家妹上月及笄!”
趙斐突兀截話。
明桂枝徒然怔忡。
趙斐的話頭卻似脫缰野馬。
“是我二妹,上月剛及笄,她母親是繼室,所以她是正經的嫡長女,府裡請了學問一流的女夫子,自幼教她經書詩詞,可為你紅袖添香……”
他眸子瞬間亮得似星。
“她繡的仕女圖,連宮裡的貴人都誇贊,而且,我二妹她花容月貌,仙姿玉色,與你甚相配!”
語速快得像在背漕運稅則。
“好!”方靖撫掌笑歎:“般配,般配!簪纓門第配玉堂金馬,不論家世、才貌,皆如天造地設。”
“是吧!” 趙斐朝方靖點頭,心緒愈發激動,一把握着明桂枝的手:“來,我現在就去叫船掉頭,先回京,待你倆成親了再出發!”
他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
二妹嫁給明桂枝,既化解明、趙兩家的宿怨,“他”有趙家、裕王這兩座靠山,沒人敢欺辱“他”。
最重要的是,明桂枝做他妹夫。
“他”的孩子流着趙家的血。
他們,是生生世世的家人。
比朋友長久。
明桂枝沒有回應,也沒有動身。
趙斐拇指正抵着“他”虎口的繭。
他覺得這繭子似乎動了動,像尾銀魚滑過春溪。
“他”眼風掃過他眉目,最後定定盯着他耳垂看。
趙斐後頸倏然沁出薄汗。
“你看、看什麼?”
話出口才覺聲線劈了岔,像碼頭上新斫的毛竹。
燭火映着明桂枝半邊臉,“他”傾身湊近,發間混着運河水的潮氣。
話音比船舷新結的蛛絲還輕。
“我看你有沒有環痕。”
“什麼?”
“你我同窗六載……”
“對。”
“你有個年齡相仿的妹妹要嫁給我?”
“沒錯。”
“所以,我看看你耳上有沒有環痕,看看你有沒有扮過觀音。”
趙斐知道“他”說的是《梁祝》。
他耳尖騰地紅了,像新出鍋的河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