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場人來人往，兩人之間的氣氛近乎凝固。
江樾讪讪收回手，從女人似乎撞見鬼的神情移開視線，重新提起設備箱轉身離開，卻被叫住。
“那個——”女人欲言又止。
他緩緩轉身，神情淡漠，耐心等候對方繼續說。
“你...是江禹安的弟弟對嗎...”女人面如死灰，嘴唇輕微發顫。
即使初見他時，還是個跟在江禹安身後的小屁孩，過去這麼多年，他幾乎是等比例長大，和江禹安越來越像。她不可能忘記那張臉，永遠都不可能忘記。
“不是。你認錯人了。”江樾從女人的孕肚收回視線，再次轉過身。
“小樾——”女人下意識喚了聲，從男人止步的動作中得到答案。
“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沒忘記你哥。”
江樾并未轉身，心擰成一團，掌心不由收緊，任由指甲陷進肉裡感受這股疼痛。
“我從來都沒怪過你哥，也不怪你的家人。”女人彎起唇角，是釋懷的笑容：“當初和你哥分手是一氣之下說的，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沒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那個樣子...”女人眼眶紅了，說話帶着鼻音，“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後悔，當初說了那些話。”
“那個時候我太心高氣傲了，就想證明自己，被你...否認，我隻覺得丢盡了臉面。明明我也是一個有編制的語文老師，卻被她們說得一文不值。”
“可能還是差距太大了吧，一開始我就配不上你們家。我知道你哥哥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可能我們就是有緣無分吧。”女人擦掉眼角的淚水。
氣氛僵持，江樾緩緩轉身，對上女人破碎的眼神，他張了張嘴：“當初...對不起...”
女人撐着腰靠近江樾，眼睛充盈淚水，笑容溫婉：“我也從來都沒怪過你呀，我知道你那個時候很難受，你還那麼小...”
就經曆喪親之痛。
“你...”江樾垂眸，落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
女人溫柔撫摸肚子，身上散發母性光輝，“當初那個孩子離開以後，醫生說我很難再懷上。我也沒有再談戀愛的心思，可世事難料，我也沒想過我會遇到現在的愛人，他對我很好，很愛我。”
江樾沉默。
“我跟他是前幾年認識的。”女人主動說明。
“我不是那個意思——”江樾慌忙解釋。
女人笑：“小樾，看到你長大，我很開心。”
江樾不知道如何回答，最終開口：“謝謝。”
一個年輕女孩從身後過來挽住女人的手腕，“姐，怎麼了？”
她打量江樾，被他的顔值驚豔，眼睛炯炯有神。
“沒事，走吧。”女人反握住女孩的手。
目送兩人離開，江樾心底五味雜陳。他轉過身與身後的人對視，愣怔在原地。
*
地下車庫清靜幽涼，目視江樾将攝影器材箱放入後備廂，徐晚意繞過車身拉開副駕駛座的門，徑直上車。
兩人幾乎同時系好安全帶，卻遲遲未等到車出發。
她偏過頭，男人并未看她，雙臂垂在方向盤上，低着頭看不清表情，似乎有些悲傷。
“你不問我嗎？”江樾沉聲，嗓音沙啞。
靜默須臾，徐晚意啟唇，“她是誰？”
“我哥的女朋友。”江樾語氣平淡，“以前的。”
話裡有話，徐晚意并未刨根問底。
話題并未止于此，江樾詳細闡述，說，那是江禹安大學談的女朋友，一談就是四年。畢業工作後，江禹安把想結婚的想法告知江毅，卻遭到極力反對。江毅勃然大怒，不同意他們在一起。
“為什麼？”徐晚意怔怔問。
“因為我爸覺得，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學語文老師。”
徐晚意沉默了。
“那天晚上吃飯，我爸說了很難聽的話，最後不歡而散。文妍姐走了，我哥被我爸威脅沒有去追她。”
“後來他們就分手了。”
“我們知道文妍姐懷孕的時候孩子已經被打掉了，我哥很痛苦，整日酗酒，被我爸罵得很慘。”
“他再去求文妍姐原諒的時候我偷偷跟去了。我聽到文妍姐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哥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那個時候我就開始讨厭文妍姐。認為是她把我哥害成了那個樣子。”
認為是她把自己陽光明媚的哥哥偷走，隻剩下一副行屍走肉的軀體。
再後來，她出現在江禹安葬禮上時，他失去理智趕她走，不顧對方的苦苦哀求，執意将她推出門。
他想，他應該是罵了她是壞女人。那時，他好像把哥哥的死，也怪在了她的頭上。
“我是不是很壞？”江樾自嘲。
“确實挺壞的。”徐晚意肯定。
似乎沒料到會聽到這個答案，江樾垂着腦袋百口莫辯，他确實挺壞的，壞透了。明明她才是受害者，被江毅看不起，失去孩子，失去愛人。
明明她也對自己那麼好，會偷偷給他買糖，在江禹安要教訓他時将他護在身下。
“可是，這也不是你的問題呀。”徐晚意握住男人輕顫的手指，“小孩子的世界本就非黑即白，那時你也是看到她傷害了你哥哥，你隻是站在了你哥哥的身後而已。”
“作為江禹安的弟弟，你沒錯。”
“但你也知道了，那時她一個人面對你們家所有人，被所謂的羞辱也好，反對也罷，說出那樣的話在所難免。她也沒錯，你也沒錯，你們都沒有錯。”
那錯的是誰呢。總有人站出來承認是自己的錯誤。
“既然她現在已經有了新的生活，那應該也放下了過去的一切。生活總歸是在往前看的，不是嗎？”
男人長歎口氣，“我就是覺得，我們好像欠了她挺多的。”
“這不是你欠她的呀，又不是你阻止他們在一起。”
歸根結底，錯的應該是他的父親。但他的父親知道自己錯了嗎，會承認自己的錯嗎。不會的。
“她說看着我長大了，很開心。其實我還沒來得及說，看到她放下我哥開始新的生活了，我也很開心。”
徐晚意彎起唇角，擡手摸了摸男人的腦袋，“大家都在往前看。”
······
下班高峰期，道路水洩不通，寸步難行。時間過去十分鐘，還未通過從地下車庫出來的第一個路口信号燈。
徐晚意低頭玩手機，蓦然想起什麼，驚呼出聲：“不對啊，江樾！”
男人偏過頭，“怎麼了？”
“要是你爸爸今天也...怎麼辦...”徐晚意瞠目結舌。
“我爸爸出差，今天不在家。”江樾伸手摩挲女人軟嫩的掌心，“再說，就算他在我也不允許他說你一分不好。”
心中被暖意填滿，徐晚意噘着嘴，傲嬌：“就你會說。”
“你不信我？”
“信。”
信又如何呢。她想，她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和他之間并不符合世俗眼中的門當戶對。她想，如果江樾的父親對她說那些狠話，她應該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如果他的父母阻止他們在一起，她好像也沒有與全世界為敵的勇氣。
紅燈轉綠，江樾繼續開車，打消女人的顧慮，“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反對我們在一起，我也會證明給他們看，我這一生隻會和你在一起。”
他一定不會步入江禹安的後路。在家庭與心愛的人之間，被父親的威嚴所懾，一時的錯路卻釀成終生的遺憾。
所以，究竟是誰的問題，這個答案好像無解。每個人都有問題，沒有及時挺身而出站在她身後的江禹安，一味貶低她的江毅，以及作為旁觀者的他。
等待半晌并未聽到回答，江樾偏過頭，“你怎麼不回答我？”
徐晚意愣怔合上嘴。他總是不畏一切，鏟除一切阻礙她們相愛的因素。要是讓他知道自己居然有這樣的想法，會很失望吧。徐晚意，你也應該鼓起勇氣面對這一切，不是嗎。
她笑了下，捂住胸口轉移話題：“你快别說了，我一想到馬上要見到你媽媽，就緊張死了。”
男人失笑：“我媽又不會吃人。”
······
天将黑未黑，車停在缦溪谷3棟别墅門口的街道旁，熄火，取下安全帶，江樾偏過頭：“還很緊張？”
徐晚意緊咬着唇搖頭。
“要不要再坐一會兒？”
“時間不早了，進去吧。”徐晚意取下安全帶，提着蛋糕和禮物推門下車。
兩人穿進小花園，來到入戶大門。
一切的景象與記憶中的畫面重疊，熟悉的大門，熟悉的小花園，熟悉的裝潢風格。雖然來江樾家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她記憶猶新，十八歲仿若昨日。
客廳喧嘩熱鬧，率先注意到他們的是梁旭，“诶，小樾帶着女朋友來了。”
話音剛落，兩人的目光落過來，徐晚意頭皮發麻，面對上下仔細打量的目光，僵硬微笑。
“這是我舅舅，舅媽。”江樾介紹，徐晚意禮貌招呼：“叔叔阿姨你們好。”
“诶叫叔叔阿姨多見外啊，要不就跟着小樾叫吧。”梁旭自來熟。
徐晚意一時沒反應過來，“啊”了聲。
“沒個正經！怎麼着也輪不到先改你的口！”身側的女人忽然擰住梁旭手臂的肉，又溫和看向徐晚意：“你怎麼舒服怎麼叫啊，我們都無所謂的。”
徐晚意保持微笑，沒說話。
“外婆沒來嗎？”江樾四處觀望。
“中午吃完就回青巒山了。”梁旭回答，趁妻子拉着徐晚意寒暄的間隙，他拉過江樾站在一旁，“人老太太知道你晚上要帶女朋友來，非要等到晚上才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身體，到點兒就得挨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