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辦法彌補當初我對你造成的傷害,但是我說不說是一回事,你聽不聽是一回事。我承認我曾經嫉妒過你,你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衣食無憂的條件。在旁人眼中,你高高在上觸不可及,擁有一切别人沒有的東西。”
“在裡面的這幾年,我也想通了很多東西,以前是我太心高氣傲,把你當成了假想敵。”
“我不求你原諒,隻是想謝謝你,能不計較曾經的事,找到我外婆,讓我見她。”
吳晉帆陷入沉默,隻覺自己在江樾面前像一個跳梁小醜。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他永遠占據上風,永遠璀璨耀眼。
“吳晉帆,冷暖自知。沒有人逼你做出選擇,都是你自己選擇的。”江樾攥緊方向盤。
“我知道。”吳晉帆垂着頭。
“榮輝這幾天有和你聯系嗎?”江樾問。
吳晉帆:“給我打了個電話,讓過兩天有空一起吃個飯。”
江樾:“行。”
······
一路沉默到達目的地。山裡空氣清新,小雨簌簌,下得比之前大。
江樾冒雨小跑進南城友愛療養院,并未驚擾前台,帶着吳晉帆根據指示牌穿過大廳,來到三區建築樓外。
上電梯,順着病房依次往走廊盡頭走,兩人在201房間門口停下。
吳晉帆站在門口,透過玻璃窗望向背對坐在病床上佝偻着身子、頭發花白的人,身體止不住發顫。即使看不見正臉,他也能從背影分辨出,那是他的外婆。
“你們幹什麼的?”
江樾偏過頭,一個男護士站在身後,并未戴口罩,有些面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這裡住的是劉翠萍嗎?”江樾出示警官證問。
“對。”男護士上下打量完江樾,又看向戴鴨舌帽的男人。吳晉帆轉過身,對方面色明顯滞了一瞬。
“裡面的人是我外婆。”吳晉帆擰開門把手,提步進去。
江樾偏過頭,問:“病人身體情況怎麼樣?”
男護士思緒遊離,回過神來連忙“啊”了聲,“剛從市二院轉過來的,腎衰竭晚期了,又有點老年癡呆。”
“還能活多久?”
“看能不能把上半年熬過去。”
談話止于此,察覺男人異樣的目光,江樾瞥了眼,“我們見過?”
男護士愣怔了下,連忙搖頭。
江樾颔首進入病房,站在不遠處。
病房内燈光如晝,與窗外的昏黑截然不同。吳晉帆抖身蹲在老人身側,避開針頭位置,小心觸碰老人消瘦幹癟的手。
“外婆。”他輕輕喚着。
老人雙目無神看着窗外,聽到喊聲垂下眸。
“外婆。”
老太太表情倏地一變,反手握住,欣喜萬分:“吳波,吳波是你嗎,哎呀,你終于回來了啊,我都在這等你多久了。”
男護士朝江樾解釋:“吳波應該是他的兒子,老太太每天都把這個名字挂在嘴邊。”
吳晉帆眼眶紅了,拉過外婆的手貼上臉,哽聲:“外婆,是我啊,外婆,你不記得我了嘛,我是晉帆。”
老太太作勢思索,“誰啊?你不是吳波?”
“外婆,我是晉帆啊。”吳晉帆淚流不止。
老人掙紮甩開手,繼續盯着窗外的遠山,“我不認識你。”
“外婆我回來了啊,晉帆回來了,你忘了嗎,你不是說等晉帆回來的時候,要做一大桌菜迎接他嗎?”
“外婆,你看看我啊,我是晉帆。”吳晉帆蹲到老太太身前。
老太太淡漠垂眸,掀開他的手踉跄轉身,看到男護士眼睛一亮,“小凡你來了。”
陳凡笑着迎過去,“我們美麗的翠萍女士該量體溫了。”
“來吧。”老太太笑嘻嘻坐在病床另側,接過體溫計放到腋下。
“翠萍女士今天有哪裡不舒服嗎?”陳凡檢查留置針。
“沒有沒有好得很。”老太太笑着,忽然惆怅:“就是想我外孫了。”
陳凡下意識看了眼站在病床另側的人,哄着老太太:“你外孫在哪呀?”
靜默須臾,老太太長歎口氣,“都怪我,沒教好他,臭小子跟人打架,把自己大好的人生都搭進去了。”
“那你會怪他嗎?”吳晉帆神情呆滞。
老太太沒看說話的人,緩緩開口:“怪什麼啊,我們晉帆小時候也是一個乖孩子,自從他爸媽出車禍後——”她頓了頓,唉聲歎氣:“都是我沒教好他...他命不好...是我們欠他的...”
吳晉帆心髒如撕裂般的疼痛,他走過去取下帽子,露出那張憔悴帶胡須的臉。他蹲在老太太身側,任由眼淚往下掉,“外婆。我回來了啊,晉帆回來了。”
老太太垂眸思忖,半晌,拍腦袋一臉欣喜:“哎呀!晉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外婆等了你好久啊——”
“外婆好想你都不知道,怎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
“你怎麼都有胡子了!還長這麼高了!”老太太思緒混亂,上下打量着吳晉帆。
“外婆,我回來了,外婆。”吳晉帆雙目猩紅,泣不成聲。
老太太将他抱進懷中,輕拍他的後背,“我們晉帆這麼大的孩子,怎麼還哭鼻子,外婆在這啊,别哭了。”
“是不是那些小孩兒又欺負你了?告訴外婆!外婆收拾他們去!”
“外婆...我好想你...外婆我錯了...我錯了...我應該聽你的話...”
旁觀的兩人将這幅親人團聚的感人畫面收進眼底,各有所思。氣氛一度和諧,直至,吳晉帆忽然被老太太推開,體溫計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破碎,“你是誰啊!離我這麼近幹嘛!”
吳晉帆手足無措,握住老太太的手腕,哽聲:“外婆...”
老太太胡亂掙紮,嘶吼道:“你别碰我!你是不是又來找晉帆麻煩了!滾開!晉帆不在家!不準再來了!”
老太太随便抓過櫃上的撓癢棍,邊揮動棍子邊将吳晉帆推出病房,鞋子踩過碎玻璃發出細碎聲響。
“滾出去!這裡是我家!晉帆不在!不許再來!再這樣我就告你們老師了!”
江樾和陳凡試圖阻止,卻無從下手,眼睜睜目視老太太将人趕出病房。
棍子啪啪落在身上,吳晉帆悲痛欲絕,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砰一聲門被合上。他愣怔站在門口,緩緩蹲下身,捂住臉,淚流滿面。
······
十分鐘後,吳晉帆平複好情緒站起身,眼前黑了瞬,他踉跄了下,被人及時扶住。
他無力擡眸,對上一張莫名熟悉的面龐,頭皮發麻:“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過去被遺忘的回憶蓦然湧入腦海,少年,小巷,謾罵,圍堵,毆打,下跪。
吳晉帆如雷劈頓在原地,心漸漸發涼。
陳凡漫不經心松手,雙手抄進衣兜,“确實見過,應該說,不止見過。”
“你...”吳晉帆惶恐結巴。
江樾的視線來回在兩人之間流轉,試圖尋出答案。
“我也沒想到,這輩子還會見到你,居然還是我病患的家屬。”陳凡靠在牆邊,嗤笑道。
“我...你...”吳晉帆哆嗦不停,說不出話。
“你放心,你外婆我還是會好好照顧的,畢竟她是我負責的病人。”陳凡頓了頓,“至于你...不用給我道歉,也不用試圖求得我的原諒。”
“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陳凡扯起嘴角,轉身準備離開。江樾率先注意到病房内的端倪,老太太直直倒地,他心裡一沉,連忙推開病房。
場面變得混亂,陳凡跪在老人身側檢查生命體征,慌忙摁下呼叫鍵,随後進行心肺複蘇。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群醫護人員進來将老太太挪回病床躺下,有人拉過生命監護儀器的探頭夾在她的指間,病房内傳來刺耳的嘀嘀聲。
陳凡仍舊在進行心肺複蘇。
“準備插管!!”主治醫生接力跪在病床上不斷按壓心髒,有人推着儀器進屋,“注射腎上腺素,1毫克!”
“除顫——”
吳晉帆失魂落魄般愣怔站在一旁,注視這場搶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緊張的氛圍從未停止,直至,主治醫生滿頭大汗,身體瀕臨虛脫,從病床上跌站下來,“宣告吧。”
陳凡看時間,走流程般地宣布:“患者李翠萍死亡時間十一點二十三分。”
衆人離去,病房重新恢複沉寂,先前發生的一切仿若大夢一場,吳晉帆戰栗不止靠近病床,徑直跪在地上,膝蓋碰觸瓷磚發出咚一聲響。
“外婆...外婆...我錯了...外婆我錯了...”吳晉帆放下一切,哭得像個孩子。
“外婆...我求求你...外婆...你不要走...”
“外婆...晉帆隻有你了啊...外婆”
江樾心裡不舒服,移開眼,給王偉德發信息:【吳晉帆外婆去世了】
病房回蕩着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吼聲,陳凡神情淡漠,如旁觀者觀察這一幕。
他這一生都無法原諒這個人給自己帶來的傷害,曾經心生把他殺掉的想法,咬牙切齒在作業紙上寫滿“把他殺了”四個字。他也差點這麼做了。後來,有人治愈滿身傷痕的他,帶他重見天日。眼下看來,不用等到他動手,他身上的報應已經開始顯現。
有因必有果,如果說什麼是最好的報複,這就是最好的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