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郁天氣持續一天，協助處理完吳晉帆外婆的後事，天色暗下來，江樾回到警局。

換上警服推門而出，順着長廊走到底，繞進食堂。卡着晚飯收餐時間打完菜，江樾端着餐盤找到空調附近的空位落座。

他摸出手機，開始給徐晚意發微信：【飯吃了沒】

對方沒回消息，江樾放下手機開始吃飯，片刻後，另外兩人将餐盤放到空位，依次落座。

“這鬼天氣真的要把人熱死。”李盛手扇風吐槽。

“師傅呢？”江樾問。

“還在和明宇一起盯榮輝。”霍安遠回答。

“U盤解密了嗎？”江樾夾了口菜。

李盛興緻勃勃：“發哥說最遲明天搞出來！”話音一轉，“也不知道怎麼做的加密工作，按理來說張悅本人應該不會這麼複雜的程序啊。”

“有人在幫她呗。”霍安遠随口一說。

氣氛凝固三秒，霍安遠揚聲驚呼：“除了張悅，還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個東西的存在！”

“不行，看來還是得把田欣雨叫過來一趟。”江樾思忖。

*

晚上九點二十，田欣雨結束晚自習，到達仁和分局派出所。

晚上九點五十五，與田欣雨的談話結束。

從陳述中得知，張悅身邊并不存在技術高超，能把U盤加密至這種程度的程序員，也并不存在戀人或親密關系的人。唯一的端倪在于，有一個男人常在張悅直播時刷禮物，持續半年，是直播間的榜一。田欣雨表示偶爾聽張悅提起過這個人，多次想約她出去吃飯，但考慮到安全問題，張悅屢次拒絕。

送田欣雨離開，江樾和霍安遠先後回到警局辦案大廳。

霍安遠坐下，開始操作電腦，“查一下那個榜一。”

“好。”江樾跟着坐下。

氣氛甯谧，鍵盤聲噼啪作響，夾雜外邊民警與市民的交涉聲。一道惶恐急促的嗓音打破沉寂，李盛從技術偵查室跑出來，“完了，師傅是不是還沒回來？！”

“怎麼了？”霍安遠偏過頭。

李盛跑近，出示手機畫面，“亞灣七号上熱搜了，點進去是...”

——張悅的視頻畫面截圖。

背景為KTV包間，畫面中的女人面部打碼，露出鎖骨以上的位置，能從鎖骨處的文身分辨出是張悅本人。

這是張悅被性侵的視頻。

霍安遠眉頭擰緊，上下滑動随機點開幾條高贊博文查看評論。

【5r有償私我要視頻】

【已看想看私我】

【身材好絕 不過估計不是自願的全程沒醒過】

【這誰發出來的太絕了吧】

【全程1分31秒想看私我】

【能不能不要傳播了？？】

【傳播這個是違法的吧能不能有點法律意識啊】

【别給受害者造成二次傷害了私聊發視頻的都什麼喪心病狂？】

【求視頻的都去死】

【······】

評論兩極分化嚴重，霍安遠放下手機，示意李盛：“告訴師傅！”

随後又看向江樾：“你聯系網安大隊，讓他們處理。”

······

半個小時後，王偉德慌忙從外面跑進辦案大廳，大汗淋漓靠在門框邊喘粗氣：“怎麼樣了？！”

霍安宇擡起頭，“熱搜網安他們聯系撤下來了。”

胡明宇随後跑過來站在王偉德身側，曲腰扶住膝蓋大喘氣。

“誰爆出來的？！”王偉德厲聲。

“還在查。”江樾回答。

······

淩晨十二點，網安大隊查出IP地址，南城市某家酒店。

淩晨一點，王偉德衆人将嫌疑人緝拿歸案。

淩晨兩點，嫌疑人交代作案過程。

嫌疑人周子峰，三十九歲，程序員，半年前被公司辭退，在電腦城兼職。去年十一月張悅前來修電腦，周子峰從電腦中竊取視頻，此後開始觀看張悅直播，刷禮物至榜一。多次邀約張悅外出吃飯，均被拒絕。張悅近一月未開播，周子峰在發送消息石沉大海後，為逼人現身，選擇在網絡曝光視頻。

淩晨兩點半，嫌疑人周子峰得知張悅去世的消息。

淩晨三點，嫌疑人周子峰助力攻破加密U盤，被移送至網安大隊。

看到U盤儲存的資料，衆人心情複雜。可以說松了口氣，終于有确鑿的證據能将榮輝緝拿歸案。但與此同時，親眼看到張悅曾經曆的一切，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裡面儲有張悅收集的榮輝犯罪證據，從認識至發生性侵後的聊天截圖，婦科檢查報告，人流報告。從聊天記錄得知，張悅長期被榮輝以性侵視頻為由要挾，如果報警，他将在網絡上曝光一切，緻使張悅丢掉唯一的經濟來源。

雖然并未找出亞灣七号的相關犯罪證據，但以此，足夠讓榮輝定罪。

“上面的人明确發過話，我們不能摻手亞灣七号。”辦公室内死寂，王偉德開始吸第三根煙，焦眉愁眼看向霍安遠：“他老婆查得怎麼樣？”

霍安遠将一沓資料放置桌上：“亞灣七号的法人代表張君的表姐，李亭，三十二歲，未婚，慶城人，上個月飛美國還未回國。她名下有三家公司，七套房，五輛車。目前看來，亞灣七号是代挂名的。”

王偉德吐煙：“行。”

“我們是先利用這個把榮輝抓回來還是...”霍安遠欲言又止。

還是再等等，等李苑亭回國落網，吊個大的。

“吳晉帆說榮輝約了他過兩天吃飯。”江樾補充。

王偉德思忖，将煙掐滅，“就那天。”

*

三天後，吳晉帆處理完外婆的後事當晚，答應榮輝的吃飯邀約。地點位于一條巷子盡頭的夜宵攤，人群稀疏，遠離鬧市區的喧嚣。

路邊的一輛黑車内，江樾遞過手中的竊聽器，“你把這個東西帶在身上。”

吳晉帆面色憔悴，胡子長長未刮，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他接過，應了聲好。

“有什麼突發情況你摁這個，我們立刻趕到。”江樾遞過一個報警器，欲言又止：“榮輝可能知道你和我們有聯系，總之注意安全。”

“嗯。好。”吳晉帆點頭，讷讷接過放進腿上的挎包中，動作倏地一滞，他換位置抄進衣兜。

手機鈴聲響起，來電提示顯示“榮輝”，吳晉帆擡眸與江樾對視，得到點頭回應後，推門下車。

“包我就放在這兒了。”吳晉帆示意手中的包，将其放在座椅上，轉身離開。

潇灑的，從容的，甚至是有一些，赴死的。

“吳晉帆——！”江樾預感不妙，将人叫住。

吳晉帆轉過頭，聽到眼前的人說了一句：“注意安全。”

他擠出一絲笑容，“放心，我命硬。”

目送吳晉帆走進巷道，江樾打開對講機，“吳晉帆已經過去了。”

對講機被放到中央扶手盒，後座的李盛傾身撐在副駕駛座背上，擔憂：“哥不會出事兒吧...”

江樾神色凝重，幽深的目光注視吳晉帆離開的方向，并未回答。誰也不敢保證，今晚是否會是平安夜。

······

空氣燥熱，燒烤攤門面外置放着幾張空桌，黑色工業風扇轟鳴作響，噪聲很大。吳晉帆在一個戴着金項鍊，穿着白色背心，模樣狂妄不羁的男人身側坐下。

“喲，等我們晉帆可不容易啊。”榮輝笑容狡黠，替吳晉帆倒酒，“我也是剛知道你外婆的事情，這杯算我敬你的，節哀，節哀啊。”

吳晉帆不苟言笑，握拳壓抑心底的怒氣，憤憤道：“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外婆在哪？我在裡面這麼多年，為什麼都沒有人告訴我！”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人告訴他外婆病入膏肓，存着一口氣隻為見到他。

“我沒告訴你，你這不都知道了？”榮輝笑眯眼，話裡有話。

“行了，上次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想和你再有任何關系，今天叫我來什麼事直接說吧。”吳晉帆不耐煩。

榮輝喝了口酒，讪笑：“你信他們不信我？”

吳晉帆直視榮輝溫和卻帶着狠勁兒的眼神，并未回答。

典型笑面虎。

“你覺得要是我沒松口，你那天會在療養院順順利利見到你外婆？”榮輝語重心長，“你還是太年輕了啊，這點兒心都沉不下來。”

“張悅是不是你殺的。”吳晉帆冷漠打斷。

氣氛凝固三秒，榮輝發出雷鳴爆笑，猖狂的笑聲持續良久，臉色蓦然變得陰郁狠戾，“吳晉帆，别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該問的别問。”

“我爛命一條，你愛怎麼樣怎麼樣。”吳晉帆聳肩。

外婆不在了，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羁絆也沒有了，活着沒意思。今生造的孽多到數不清，活着也是痛苦。

“你今天到底找我要說什麼？”吳晉帆開始不耐煩。

“你變了，晉帆。”榮輝忽然怅然，“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跟在我身後一口一個輝哥，我們之間怎麼變得這麼有距離了。我自認對你不薄吧，給你奶奶交醫藥費，讓她在南城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把她的生命延長到你出獄。”

“這是我六年前入獄和你做的交易，不是嗎？”吳晉帆冷笑。

早知如此，他賣血也會靠自己拯救奶奶，而不是聽信榮輝的話，葬送自己和奶奶相處的寶貴時間。

榮輝歎氣，“晉帆啊，你現在可能對我有點偏見，我不知道他們都跟你說了什麼，你輝哥雖然壞，但也不至于對我恨之入骨吧？”

“張悅是你殺的。”

吳晉帆用肯定句，榮輝臉色一變，暴怒摔碎酒瓶，“别他媽一直拿張悅說事兒！？”

車廂内，江樾聽到争執聲慌忙坐正身體，摁下對講機：“怎麼樣了？！”

王偉德坐在另一輛車的副駕駛座，駕駛座和後座分别坐着霍安遠和胡明宇，他們将吳晉帆與榮輝的交涉畫面盡收眼底，王偉德回複：“穩着。”

玻璃瓶破碎的聲音驚擾到旁桌客人，紛紛投來異樣目光，卻并未深究，繼續和同桌的人有說有笑。

榮輝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晉帆，我一直拿你當弟弟，過兩天我也要走了，本想念着舊情約你見最後一面，看來是你不知好歹。你忘了，但我不會忘。是我，是我榮輝把你從一群人手底下救出來的！當初你他媽差點被人揍死，是我一個人挨了兩刀子把你救出來的！”

吳晉帆凝固的表情松動些許，用力攥拳強忍住身體的顫抖，“輝哥。人要是你殺的，就自首吧。”

“你懂個屁！”榮輝朝地上吐口水，按捺住心底的不悅，點燃一根煙，“晉帆，多的話我就不說了，我開門見山，你也别再裝傻，六年前我丢掉的硬盤到底是不是被你撿走的？”

“是或不是，我隻需要一個答案。”

兩輛警車内的人聽至此，紛紛坐直身子，王偉德按對講機，暗罵了聲，“這小子果然留了一手！”

李盛憋着一口氣，傾身偏過頭，又默默縮回腦袋。

他哥的臉，快結成冰。

燒烤店外煙火氣息旺盛，烤箱炊煙袅袅，吳晉帆往後靠坐在塑料椅背上，不再否認，“是會怎樣，不是，又怎樣？”

榮輝雙手撐在木桌兩側，表情沉重，手指間的煙頭灰燼逐漸向上蔓延，直至煙灰灑落至手背，灼燙感讓他回過神來。将煙頭丢擲在地，他拍掉煙灰，“晉帆。我念及舊情再給你一次機會，是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