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這一幕，莫名與十五年前一個小女孩站在大街喚出的那一聲重疊。
不管過去多少年，她都不可能忘記那張臉。歲月沒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迹，化了妝，穿着打扮時髦年輕。
她的臉，逐漸與印象深處的那個人重疊。那個将她抛棄的人。
女人神色先是呆愣茫然，随後閃過一絲慌張。由于小男孩正在叫她，她笑容僵硬地低下頭。
旁邊治療室的門被裡面拉開，一個右腿綁着石膏的男人杵着拐杖走出來，小男孩又跑回來了，貼着男人的身體，乖乖喚了聲，“爸爸。”
徐晚意下意識偏過頭，男人個子不高，看着忠厚老實，面善，但年紀幾乎有些大，有白頭發。
他輕捏小男孩的臉，擡頭望遠笑容憨厚，“小琴。”
女人又看了她一眼，和她對視之際慌忙移開視線，笑容牽強迎過來扶住男人的手臂。
“不是讓你們在停車場等嗎？”
“錫錫吵着要上來找你。”
“爸爸我好餓啊。”
“那我們現在就去吃那家日料好不好，讓你媽開車。”
“好耶！”
單從背影看，他們是幸福的一家三口。這一刻徐晚意忽然自己像一個小醜，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很奇怪很奇怪。
她有新的家庭了。
她有新的小孩了。
她從始至終沒看她一眼，和當初一樣絕情，她沒有想過還會再見到她，她無法像她一樣視若無睹。
此刻，她的心裡掀起驚濤駭浪。視線開始模糊，指尖發麻至四肢無力，連呼吸都變得好痛，那股刺痛感從胸腔一直蔓延到喉嚨。
她以為自己能若無其事轉身離開，直至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她仍舊被禁锢在原地，渾身不得動彈。
痛，太痛了，不能呼吸，感覺要窒息了。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跌跌撞撞繞進樓梯間，拉開窗戶，大喘着氣。她明明在喘氣，為什麼，為什麼淚水會瘋狂流淌。她怎麼在哭，她怎麼會哭，她怎麼可以哭。
雖然她很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她今天碰到了十五年前把她抛棄的女人。
所謂的...媽媽...
不...那不是她的媽媽...
那隻是一個陌生人。
她不斷給自己洗腦，想讓心裡好受一點，可是為什麼她會這麼難受。
好痛，好痛，心髒一剜一剜的痛。
她扶住窗台，垂着腦袋緩緩蹲下，淚水大顆大顆往下掉。
不知道為什麼，情緒如洩洪般釋放，沉浸在崩潰中，她絲毫沒注意樓上下來的人。
一個中年女人帶着兩個女實習醫生去住院部查樓，三人有說有笑下到樓梯拐角，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哭聲實在太過于悲慘，兩個實習醫生蓦然斂起笑意，不敢吭聲。
梁淑梅對這一幕司空見慣，在這一行多年，每天都在經曆生死。她見過數不清的家屬的眼淚，從一開始的心疼轉為麻木。隻是...
她繞過拐角，忽然愣站在原地。哭聲來源在這層樓梯的盡頭，兩個實習醫生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她們對視一眼，偏過頭注意到神情凝固的人，其中一個女孩問：“怎麼了？梁老師。”
梁淑梅穩定心神，“你們先下去等我。”
不好多問，兩個實習醫生先一步離開。梁淑梅緩慢走下去，在窗邊的女人身側蹲下，扶上她的肩膀。
除了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刺耳急促的手機鈴聲，她瞟了眼，備注是江樾。
心裡更沒底。
這又怎麼了。
“晚意...”
徐晚意顫着肩膀擡起頭，雙目猩紅眼睑浮腫，睫毛挂滿了淚水，看得梁淑梅心裡抽了下。
“小樾欺負你了？”梁淑梅軟下語氣。
徐晚意胸腔大幅度起伏，咬着唇試圖控制情緒，可哭腔卻從唇縫溢出，發出小狗一般的哼唧。
梁淑梅将她抱住，輕拍她的後背，“沒事你和阿姨說，要是小樾欺負你了我幫你教訓他啊。”
······
五分鐘後，徐晚意被梁淑梅扶着下樓，來到一處空辦公室。
她無力坐下，接過梁淑梅遞來的紙巾擦拭眼淚和鼻涕，情緒好了些，她又接過一杯熱水。
電話還在響，徐晚意沒接，按下鎖屏鍵，手機鈴聲蓦然停止，電話卻沒挂斷。
梁淑梅将這一幕收至眼底，收起手機，扯過椅子在旁邊坐下，握住徐晚意冰涼的手，“和小樾吵架了？”
徐晚意垂着頭，眼淚忽然又開始往下掉。她連忙抽出手擦拭眼淚，彎起唇角，“不是，不是，是...”
說不說呢。
這些事情能告訴江樾的母親嗎。
她知道了會怎麼看自己呢。
事已至此，她好像沒有隐瞞的必要。也沒什麼好說的，不就是她從小沒媽，被親生母親抛棄，然後呢，沒想到十五年後，她還會遇見那個人。
氣氛一度沉寂，梁淑梅張嘴，卻說不出來任何話語，隻剩下心疼。
“阿姨我沒事，你放心，江樾他沒有欺負我，不是他的問題。”徐晚意努力揚起嘴角，睫毛上卻還挂着淚水。
她早就接受了。隻是實在沒想過這種狗血相遇情節還會出現在她的人生劇本中，也是挺好笑的。
梁淑梅歎了口氣，抱住徐晚意的瞬間眼眶莫名紅了。
“小意啊，那些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雖然你和小樾還沒結婚，但隻要你現在願意，阿姨也是可以你的媽媽。”
“所以咱好好的，不要難過。你還有小樾，還有我，以後我們都是一家人，好嗎？”
徐晚意又哭了。
梁淑梅拉開距離，扯紙巾替女人擦掉眼淚，她像一位母親在哄女兒一般，“好了好了不哭了。”
就在這時，門轟的一聲被推開，男人靠着門框慌亂而無措，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直到親眼看到那個人，那股無形的恐慌才終于消失。
*
檢查完一切，腳腕骨頭沒問題。
和梁淑梅告别後，徐晚意坐上車，系上安全帶。
車行駛在寬闊的公路，沿途城市街景慢速掠過。早高峰，車走走停停，窗外喇叭聲不斷，車内卻一片沉寂，空氣仿若被凍結一般。
徐晚意低頭沉默，雙手交疊垂在膝蓋上。她想解釋，卻實在沒力氣解釋。情緒崩潰過後，眼下甚至有虛脫的感覺。
她居然睡着了，直至車停在W公館才醒過來。
唯一不變的是，詭異的氛圍。
油門熄火，男人卻紋絲不動，兩人都沉默不語。
他在等，等她主動開口說。
徐晚意取下安全帶偏過頭，他神色凝重，手仍舊握着方向盤，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麼，指尖因用力變得扭曲泛白。
“江樾。”
她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男人沒看她，一顆心卻提到嗓子眼，惶恐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我今天碰到我媽了。”
還好，還好她主動說了。先前等她檢查之際，梁女士已經告訴過他。生氣又心疼，生氣她不接電話，心疼她經曆這種事。所以上車後他才一言不發，一直等她開口。他差點就要再次妥協了。
提到這個話題，徐晚意像是淚失禁，眼眶又濕了。
“她有新的家庭了，看着還挺幸福的。”
“其實長大以後，我就沒有怪過她，甚至我能理解她為什麼會抛棄我。”
“因為她想逃，她想逃離那個烏煙瘴氣的家。”
“所以她隻是把我排除在外，做了對她來說，正确的選擇而已。”
“我都懂，這些我都懂。”
“我以為我早就不在乎了，畢竟我都十多年沒見過她了，也沒想過還有再見到她的那一天。”
“我隻是不太明白我做錯了什麼，要經曆這一切，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在我身上。”
“為什麼别人都有幸福的家庭，而我沒有。”
這是她第一次談及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和江樾在一起之後，她以為這些事會爛在心裡，帶入土中。沒什麼好說的，也不太想去說，但今天是個意外。
因為她遇到了那個人。
有時候不得不說世界真小，你越不想碰到誰，老天爺就越讓你碰到誰。每次當她感覺到幸福的時候，現實就會給她沉重一擊。
喘了口氣，徐晚意擦拭掉淚水，“江樾，要不我們還是——”
“徐晚意，你他媽再敢說出那兩個字，我——”
她瑟縮偏過頭，男人狠戾的眼神近乎将她吞噬，咬牙切齒說出這句話。
大腦叮的一下清醒過來，徐晚意居然開始緊張，打了個嗝。
她甚至忘記了悲傷，“你怎麼？”
“老子明天綁也要把你綁到民政局。”
她知道江樾家教嚴格，從不說髒話，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卻莫名被震懾。
男人傾身将她抱進懷中，不容否認的語氣：“不許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她沒說話，瞪着眼，甚至連眼淚也被震懾住。
“也不許再哭了。”
徐晚意靠在男人懷中，一顆心撲通撲通，不敢說話。
“那種人也值得你為她流眼淚？”
“我呸。”
“失去你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損失。”
而我抓住了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