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稍稍震驚,随即上前一步,微一拱手道:“原來是小兒請來的少俠,方才多有怠慢,招待不周,還請少俠不要放在心上。”說完便一巴掌甩在告狀的家丁臉上,又吩咐人去尋引遊稚進屋的小厮,說是要治個輕慢貴客之罪,再嚴加管教,各自杖責二十。這下反倒弄得遊稚有些不好意思,忙擺手道:“不知者無罪。”
雖然師父的第一準則是“毛得感情”,但他老人家也曾說過:“幹咱們這行,本就一手血債,有傷天和,管你生前如何風光,死後見了閻王,那小子都得一筆一筆算賬!所以殺人之前須得再三考慮,審時度勢。但為師并不是讓你畏首畏尾,須知好漢不逞匹夫之勇,唔……好像不是這麼說,讓為師再想想……”
(一盞茶後)
“為師教你功夫,除了讓你傳承師門絕學之外,更希望你下山後能有一技傍身,不至于受人欺負。誰欺負你,你就砍他……當然,為師還是那句話,要講天和……”
遊稚甩了甩頭,腹诽自己被那糊塗師父荼毒得不輕,哪怕離開兩個月,師父前言不搭後語的訓話依舊曆曆在目。
片刻後,那青年模樣的劉老爺親自請遊稚去會客廳商談,一旁唯唯諾諾的男子正是他正妻所出的大兒子,名喚劉徵。此人相貌平平,既無仙根,亦無仙緣,腦子還不太靈光,然而長子嫡孫生來便是繼承家業的命,于是劉徵從小便被劉夫人按照家主的标準來培養。而庶出的小兒子明晏天資聰穎,在算術上頗有天賦,更倍受劉老爺寵愛,劉夫人便使了銀錢,讓青華門的上師在下山宣教時以“仙緣”為由,将明晏收入門牆。
幾年以後,明晏從一衆年輕門徒裡脫穎而出,被選入師尊少衛隊,隻待在十八歲下山曆練中建勳立功,便可青雲直上,得到師尊親傳。
因此,在收到威脅信時,劉老爺大方一笑,心想有青華門撐腰,誰敢來犯?況且家中還有壯丁數十人,一般的小毛賊根本不值一提。門上又貼着青華門上師開過光的仙師圖,什麼妖魔鬼怪、美女畫皮,來了便隻有元神盡毀的份,正可謂是青雲鎮上數一數二的安全之地。然而劉夫人隻想着笨兒子能多讨老爺喜歡,便撺掇他去一索會請高手來護院,錢不是問題,重點是要讓親爹看到他的孝心。
然而,劉徵從一索會出來後,便被街上賣糖人兒的勾了魂,回府後竟把此事忘得一幹二淨。這便造成了府中消息傳達斷層,隻有那門童知曉内情,後來的小厮和家丁皆以為遊稚是個騙飯吃的遠房親戚,畢竟這在大家族裡十分常見。
主殿會客廳内,遊稚終于喝上一口熱茶,又有九碟點心相陪,心情好了許多。
劉徵顯然在來找他之前才匆忙禀報此事,想來是被親爹刁難了一番,此時臉色難看得很,像一條煮熟的死蝦,頭也不敢擡,沒有半點下任家主的氣概。
劉老爺等遊稚吃過一輪,才慢悠悠道:“少俠,賊人已經抓住了,不過無需擔心,一索會的單子照常結算,不會短了少俠的賞銀。”
遊稚艱難吞咽下一大口果餡酥皮糖,含糊不清地道:“這就抓住了?不是說子時才來麼?”
劉老爺笑道:“正關在柴房裡,明日一早緝拿送官。”
殺手的直覺告訴遊稚,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當機立斷道:“可否讓我瞧瞧那刺客?萬一是團夥作案,極有可能先派一人佯裝被俘,降低獵物警惕,再等晚上傾巢出動,一舉拿下……”
劉老爺聞言,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廳内衆人一臉無奈,顯然是第一次遇見遊稚這般不拘小節之人,不過劉老爺仍保持着家主風範,點頭道:“吳少俠說的在理,徵兒,你帶吳少俠去看看柴房那賊人,叫他們好生照料,若有怠慢,家法伺候。”
劉徵連連點頭,領着遊稚離開主殿,走在半途中,見四下無人,才小聲向遊稚道歉。離開父親的威嚴管束,他倒像個普通少年,毫無纨绔子弟的架子。二人談天論地,話題甚至歪到城北和城東捏糖人的師傅誰更技高一籌,頗有幾分相見恨晚之感。
兩名小厮已先行一步,在柴房外等候,見二人到來,怯生生道:“少爺,吳少俠,賊人就在裡面。”
遊稚提腳就要進去,劉徵連忙拉住他的衣袖,關切道:“賢弟小心,那賊人兇得很。”
遊稚笑着擺手,正要作答,腦海中忽然浮現師父的訓誡:“普天之下殺手萬千,光是自稱第二的都有不下十個,卻無人敢妄稱第一,你可知為何?”
遊稚當年正值少年,眼巴巴地等着師父說出什麼高深道理,誰知老頭兒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喝了一口,打了個酒嗝,淡淡道:“因為老子是第一。”
遊稚回過神來,心想若是這老頭兒在此,怕是要沖進去揪着賊人衣領痛罵一通,随即失笑,推門而入。
然而,一步踏入柴房,遊稚便怔住了。
柴垛上橫躺着一人,瘦削的臉龐依舊俊朗,錦衣被鞭打得破破爛爛,血漬斑斑,整個人萎靡不振,氣息微弱。
那人不是啞巴,又是誰?
遊稚眼神微顫,急忙上前,心疼不已:“嗳,怎麼又給打成這樣?”
短短幾日,他好不容易把啞巴收拾得像個人樣,怎知這人命裡犯賤,轉眼又被折騰得像塊破布。遊稚咬牙切齒,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強作鎮定道:“他……他是我的……唔……搭檔,對,搭檔。”
劉徵狐疑地看了看遊稚,又看了看啞巴,皺眉道:“搭檔?那他為何夜探劉府,踏屋檐而入?”
遊稚一時語塞,支吾道:“他……他是來踩點的!打探地形,布置防禦工事!”
劉徵神色不變,繼續問:“既是如此,他為何不提前告知?”
遊稚咬牙:“他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劉徵大驚失色,忙命人解開捆仙繩,又吩咐燒水,讓人準備幹淨衣裳。不知啞巴是餓極了,還是被打得筋疲力盡,解開繩索後竟軟倒在地,連呼吸都顯得吃力。
劉徵不忍見他如此,忙回房取來仙丹,一股腦塞進啞巴嘴裡,為他續命。遊稚瞧得啧啧稱奇:“看來這勞什子丹藥确實有用,你看,啞巴臉都紅潤了。”
啞巴半躺在遊稚腿上,稍稍偏頭便能觸到對方的衣襟,待力氣稍微恢複,便一個鯉魚打挺坐起,粗喘不止。
遊稚輕輕拍了拍啞巴的肩,故作随意地道:“别亂動,吃點東西再說。”
他嘴上雖這麼說,目光卻始終落在啞巴臉上,眼底透出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