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老宅的夜已深,四周寂靜得隻剩下老樹枝葉在風中輕晃的窸窣聲,唯有客廳燈火未熄,映出屋内兩位長者彼此沉默着深思的剪影。
王叙桐倚着沙發輕輕揉着眉心,眼神飄向那盞茶幾上的香爐,爐中茶香已然淡去,隻餘幾縷細煙袅袅盤旋。她遲遲沒有開口,似乎在反複斟酌措辭,直到茶水續了一輪又一輪,才終于緩緩吐出一句:“我們直接上門堵人是不妥的。遊博士那樣的人,絕對不會喜歡被掌控,也不會喜歡被人情綁架。貿然打擾,隻會适得其反。”
她的語調不疾不徐,卻透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克制與敬意。
程漪靜靜聽着,片刻後輕輕點頭。他的神情已恢複一貫的沉穩,眉眼之間卻多了幾分少見的鄭重:“确實。我們若是以孩子爺爺奶奶的身份突然拜訪,既不禮貌,也不高明。遊博士如今掌管着頂級科研項目,同時又是辟雍生物的技術中樞,他有足夠的理由拒絕任何形式的私下幹擾。我們不該用砸錢的方式去試探他的底線。”
“那我們……”王叙桐望向他,眼神罕見地帶上一絲遲疑。
“先試試走商業流程把他約出來。”程漪答得簡潔果斷,語氣沉着卻堅定,“要像對待一位值得尊敬的貴賓那樣。”
他們沒有再多言,隻一個眼神交換,便已達成共識。
“你們剛才說……那孩子現在都快滿六歲了?”王叙桐語調放緩,像是想在腦海中拼出一個還未謀面的輪廓。
張禹一愣,随即點頭,聲音變得溫和而真摯:“是的,他叫遊時霖。平時大家都喊他霖霖。他……很乖,很懂事,不吵不鬧,還特别有禮貌。”
“他喜歡拼圖,喜歡天文學,會自己搭小機器人模型。有一次我們加班到晚上十點,遊博士也在忙,他就在辦公室一角搭了個微型實驗室,說要等爸爸來做報告。”
符律也笑了笑,溫柔地補充道:“他長得很漂亮,眼睛像遊博士,但鼻子、嘴巴……笑起來卻和澍總一模一樣。”
“我們團隊裡沒人教他什麼社交禮儀,可他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謝謝’和‘麻煩您’,大家都很喜歡他。”張禹補了一句,聲音裡帶着笑意,“霖霖是個讓人打心底疼惜的好孩子。”
王叙桐靜靜聽着,眼眶悄悄泛紅,目光卻始終沒有移開桌上的茶碗。
她腦海中緩緩浮現出那個孩子的輪廓——未曾謀面,卻已牽挂至深。那是她缺席的六年,是她此刻才意識到的失落和心甘情願彌補的空白。
程漪看了她一眼,語氣低沉而有分量:“以後,如果有機會見到,我們一定要好好對待這個孩子。”
張禹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開口:“夫人、老爺,其實……遊博士之所以把事情處理得這麼周密,也不是沒有原因。”
他頓了頓,目光向符律投去,後者微微點頭,示意可以繼續說下去。
“他最初堅持不公開父子關系、讓澍哥簽下那個幾乎放棄所有權利的協議,其實就是怕……”張禹咬了咬牙,“怕我們會把孩子直接帶走。”
“他做的每一步安排,包括生活上的獨立、法律上的協議、甚至捐出核心專利,都是為了不讓孩子被……”
他的話戛然而止,但那些沒說出口的部分,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王叙桐與程漪同時沉默了。
良久,王叙桐才緩緩開口:“他……确實想得太對了。”她聲音低啞,眼神複雜。
“如果當初真是我們先發現了霖霖,而他又拒絕我們參與撫養……”程漪接道,眉頭微蹙,語氣沉靜,“我們一定會出手。我們會請最好的律師、調動一切資源,争取孩子的撫養權,因為我們有條件、有能力、也有名望。可我們所謂的‘最好’,從來都不是遊博士想要的。”
那是一種從根本理念上的錯位。
短暫的靜默籠罩着整個房間,但是張禹和符律都知道,程家的家庭環境并不像電視劇中所演的那樣充滿戲劇性與浮誇。
作為一個興盛百年的家族集團,他們的祖先當初發家靠的就是兄弟姐妹們齊心協力,各司其職。團結與互愛寫進了他們的族譜,也讓他們免于内鬥,把時間全都用在有意義的地方,繼續擴展商業版圖。
所以他倆才敢直接替程澍做了這個艱難的決定——他們相信程家現在的當家人會拿出最真誠的姿态去對待遊稚這樣的科學家。不過他們也确信,如果程澍的對象不是遊稚,而隻是某個不入流的戲子或者網紅,那麼現在迎接他們的一定是二老滔天的怒火,以及接踵而來的一系列律師函。
王叙桐吸了口氣,将剛才那一瞬間的動搖悄然壓下。
“我們确實來得晚了。”她語氣漸漸堅定起來,“但不代表不能補救。就算要拉下臉認錯,就算他不願意接受小澍、不願意以法定伴侶的身份與他共處——我們也可以接受。”
“但他不能就這麼把我們的孫兒,從我們的人生中抹去。”她眼中隐有水光,語調平靜卻有力,“哪怕做不了法定監護人,我們也該有探望的權利。我并不想向他施壓……但是我相信他能體諒我作為孩子奶奶的心情。”
“他可以拒絕給小澍名分,”程漪的聲音低緩,卻帶着一錘定音的氣勢,“但不能否認我們的存在。”
兩人對視片刻,眼神中已無責備與憤怒,唯餘沉穩與堅定。
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家族長輩,也不是資本掌權者,而隻是兩個想要失而複得的老人,想要彌補那缺失的六年,想要重新認識那個曾被忽視的年輕父親。
翌日清晨,瀚海集團旗下核心企業瀚訊科技,以董事會名義正式向辟雍生物發出一封協作函,邀請對方參與“高匹配度标記個體信息素調控機制聯合研究推進會”。
該項目原定于第三季度啟動,現階段提前推進。協作函中特别标注,期望由辟雍首席技術官兼項目負責人——遊稚博士,親自參與前期技術研讨。
這封公文形式嚴謹,邏輯清晰,落款蓋章一應俱全,看上去隻是普通的大型科技企業間的技術合作啟動邀請。
但每一個措辭都被仔細打磨過,每一個節點都避開了可能引發誤解的情緒表達。
程家選的,依舊是他們最熟悉的那套路徑——不動聲色地正面切入,用商業和學術研究作為通道,給彼此一個正式且互相尊重的見面方式。
他們沒有貿然登門,也沒有任何私人施壓,而是選擇用一場真正具備技術深度的合作,作為重新建立信任的契機。
他們不求遊稚立刻原諒,不求霖霖立刻認可他們的身份,隻求一個平和的開始。
這封函件被遞入辟雍,最初隻是按照常規審批流程遞交,并未引發任何關注。
直到它被轉交到遊稚的辦公桌上,成為那天清晨他喝完第一口白茶後看到的第一封郵件——
一封,寫得滴水不漏,卻滿載着誠意的邀約。
遊稚在例行查看合作立項函時,才在落款處驟然頓住了目光。
瀚訊科技董事會主席:王叙桐。董事成員:程漪。
這兩個名字像冰水一樣潑入他腦中,令他心頭猛地一緊。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程漪”這個名字——這個人頻繁出現在瀚海集團的相關新聞中,作為現任董事長早已耳熟能詳。他也一直知道,程漪正是程澍的父親。但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直接的場合中,在一份将交至他親手簽批的文件上,看到那個名字堂而皇之地印在簽署人一欄。
他本能地升起一絲僥幸,心想也許隻是重名。
他強壓下翻湧的情緒,調出公開工商信息驗證。
隻用了不到五分鐘,他就順藤摸瓜查到了更具體的資料:程漪,男,瀚海集團現任董事長;配偶,王叙桐。
這根本不是巧合。
雖然這份合作函件從結構到措辭都滴水不漏,确實是正規項目溝通的标準文本——技術條目精準、需求明晰、簽署流程完備,甚至連落款時間都選在政策窗口期的最佳節點,看似一切都恰到好處。但正因如此,遊稚才越發明白,這樣的文件絕非普通項目經理能主導的。
那是老牌資本慣有的手法:不帶半分情緒、不摻任何請求,用正當程序包裝人情世故,以制度與合規作為溝通的正當性,然後借機滲透進他的生活,強迫他跟着他們的節奏走。
他的手指緊緊地捏着鼠标,幾乎要将那團塑料捏碎。
那份他竭盡全力守護的私人生活,終究還是被他最不想面對的人打開了一道縫隙。
這雖然不是明面上的曝光,也不是突如其來的輿論風暴,卻是一場披着溫和外衣、帶着鋒芒的滲透。
他坐在辦公桌前,目光緊盯着那封函件,面無表情,仿佛下一秒就會将它從系統中徹底删除。
但最終,他隻是深吸了一口氣,輕聲吩咐:“小王,這封函件我看過了,先留着,晚些我親自處理。”
小王應聲離開。
屋裡重新歸于寂靜,遊稚卻無法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其他文件。
他的目光早已偏離屏幕,落在桌角那隻淺灰色陶瓷杯上。
他從看到“程漪”兩個字的那一刻起,就在想這件事和程澍有沒有關系。
可他沒有立刻情緒化地爆發。
他是個對日程安排有執念的人。他有滿滿一整天的會,行程緊湊到幾乎沒有喘息的時候。他告訴自己——不該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一看到點蛛絲馬迹就立刻失控質問、情緒上頭。
他要等。他必須給自己一個冷靜的緩沖空間,也要給程澍一次解釋的機會。
一切,等到晚上見了人再說。
程澍會去接霖霖的,像往常一樣,下午四點十五準時到園門口,一分鐘不差。
他一邊翻着文檔,一邊提醒自己:不要太敏感,也不要太快下結論。
可心裡的情緒根本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