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波瀾不驚的處事态度處處彰顯着沈韻非俗人,然而沈韻鐵了心要做個無心世間的農家女子,那日之後,無論蕭約葉怎麼詢問,對自己的來路都再也閉口不言,開始日日騷擾陳晚汝,硬要跟着她學種地學埋桑學侍弄花草學抓藥。
初學戰果很輝煌,成功将蕭約葉裝了一匣子的草藥,弄得拿鑷子挑三天三夜都不知道誰對誰。
然而她還不滿足隻在醫術上“大展拳腳”,次日就進攻竈台,窩在小廚房中樂此不疲地天天炸竈。
蕭約葉自覺救了個大麻煩回來,幹脆在另辟的一間小屋裡眼不見心不煩,由着沈韻折騰。
卻又保持着詭異的默契,就像她自覺忽視了沈韻時常添亂着添亂着就對着虛空中某個點發呆起來,沈韻也選擇性無視了她日日都往彌生谷跑——畢竟那裡是唯一可能出現羽淵裂縫的地方,等無果而歸,就蹲在院子中伺弄一棵梨花苗。
蕭約葉心中清楚,那把刀插//在沈韻右腹,是個不設防的位置,能将刀推進去的,一定是個沈韻極其信任的人。
對外的鋒芒是防備,對内的心傷隻有自己清楚,她不說來曆不妨,日久天長,總有暴露的時機。
但也确實不是沒有第二種猜想。因為……沈韻她并不精善功夫。要說被人暗算了,也可能。
她雖有靈脈,對刀劍卻非常陌生,一日心血來潮上山挖筍,不小心掉到農戶捕獵的陷阱裡,竟然乖乖在那裡坐了一個下午,直到蕭約葉采藥時把她撈回來。
“你從前和别人鬥時,不怕被别人暗殺嗎?”
沈韻理直氣壯:“動辄打打殺殺多不好,我是動腦的不行嗎?”
如此,一把小刀能把她傷成那樣……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日子過得最熱鬧的當屬陳晚汝。
天天對着一棵小破梨樹固定發一時辰呆的東鄰,和即使被刀捅了,卻日日都要把那刀擦幹淨的西鄰,連蕭約葉都敬佩她了——陳晚汝能保持意志堅強,實乃不易。
這不容易久了,果然就出了毛病。
這日蕭約葉一味藥怎麼能配不對味,想去尋陳晚汝問問,卻發現她獨自一人呆坐屋中,眼神麻木,一動不動,像樽活人雕像。
蕭約葉察覺到不對:“晚汝?”
沒有任何反應。
她心中一沉,剛要湊近,忽然被拉住了。
“别過去,”沈韻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手腕一翻,掌心出現一塊極其漂亮幹淨的鯉紋玉,“可能是中了毒。”
中毒?陳晚汝自己就是醫師,怎麼會中毒?沈韻将鯉紋玉遞到陳晚汝鼻下,紅色瞬間攀上玉中鯉魚,沾染了不祥的血色。
她凝重道:“不是毒,是離魂症。”
蕭約葉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新奇:“離魂症?”
“可能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魂魄受驚,逃散了一縷,”沈韻沉吟道,“倒是奇怪,她白天去采藥,會有什麼讓她失魂呢……”
蕭約葉提醒她:“彌生谷就在這附近。”
沈韻一怔:“難道是青陵界的妖魔逃逸了?”
“不會,” 蕭約葉對這種事熟得不能再熟了,“彌生谷的靈花彼此交替,裂縫隻會外洩氣息,不會逃出實體。”
沈韻沉吟片刻:“那就隻能是人界了。”
然而這間屋子中,最通醫術的就是陳晚汝本人,蕭約葉和沈韻束手無策,決定前往人界幫她尋找流失的魂魄。
天已漸晚,隻能次日再行,蕭約葉點燃一盞燈,決意看陳晚汝一夜。誰知剛到三更,外面一團漆黑,陳晚汝突然“噌”一下站了起來!
她的身影映在窗紗上,僵直挺立,古怪得如在發夢,下一刻,竟然手舞足蹈地推開門奔了出去!
據沈韻說,離魂症的一般症狀是癡傻安靜,如此狂野的舉動,蕭約葉完全沒有防備,愣了幾秒才追出去。
陳晚汝跑到後院籬笆前,也不顧木刺,徒手抓住瘋狂搖晃,她從未習過功夫,一手蠻力卻硬将木頭做的籬笆搖得嘎吱嘎吱不堪重負。
幾近崩潰的最後一刻,三更半夜,被吵醒的沈韻從籬笆另一邊猛然探出頭,抓住她胡亂的雙臂。
蕭約葉趕去,就看到沈韻從籬笆後一躍而過,陳晚汝力道大得驚人,她幾乎制不住,不得不皺眉叫道:“夏隙!”
蕭約葉迅速幫忙,将不肯就範的陳晚汝拽了回來。
陳晚汝抗議地吼:“放開我!放開我,快救救我的孩子——”
蕭約葉驚住了:“……她說什麼?”
沈韻将陳晚汝拉回屋子,又一次将那塊鯉魚玉拿出來。
“我想了半夜,終于知道哪裡不對勁了,是我疏忽,”她沉聲,“這不是離魂症,是複魂症。複魂症和離魂症恰恰相反,是旁人的一縷魂魄找不到歸處,栖息在了他人身上,她現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她身上那縷魂魄主人的意志。”
沈韻彎腰,柔聲問陳晚汝:“你叫什麼?家住在哪裡?”
鯉魚玉溫潤柔和的光澤裡,陳晚汝瞳孔中的狂躁漸漸洗去。
然而她呆呆地張口,說了等于沒說,讷然道:“我想回家……不要救……沒人救……”
沈韻握住她的手:“别怕。”她似乎很有哄孩子的經驗,極有耐心,話音也溫柔,真的就像在安慰一個年歲小小的幼女,循循善誘于無聲中。
可是陳晚汝的大部分話都破碎而不成語句,零雜如冬日地面的冰渣,一忽兒就化在陽光下,偶爾幾句“祭拜”“回家”,淹沒在大段的冗雜中,毫無意義。
黎明時,陳晚汝累了,一頭栽在床上睡了,夢呓般的呢喃中,終于給出最有意義的答案:“書墨村。”
“你住在那裡嗎?”
“書墨村……救……”
沈韻擡眸和蕭約葉對視一眼。
走出屋子,沈韻擡手,鯉魚玉化作一道淺淺的銀光将這座院落罩住。“我的法器會保護她不受别人傷害,要想她恢複正常,這書墨村,”她對蕭約葉說,“我們得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