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來年的三月三,她深一腳淺一腳,去山上祭拜李家陌生的座座墳。
十二月,老李皺着眉頭,拐杖笃笃笃敲地:“哎呦,忙活這麼久,就生了個女孩子……”李殷唉聲歎氣,老李啧啧道,“就叫扶玉好了,以後多幫襯她弟弟。”
屋子裡虛弱的女子很累,閉上眼睛睡去,耳邊環繞着老李的叨叨:“阿殷他媳婦,都說不孝有三,你這無後,可是最大的……”
第三年她又生了個女孩子,老李眉頭鎖得更深了。
扶玉,向南,再到煥兒……愈發明顯的名字暗示下,老李依然沒有等到那個心心念念的孫兒,婵停出生後,他終于坐不住了,幾個神棍到家裡來亂七八糟地舞了一通,神棍頭子跳了半天大神,煞有介事地告訴李殷:“這胎,穩!”
李殷和老李頓時喜笑顔開,看熱鬧的村民意思意思地恭賀,一時吵得不行。
又一年三月,少清拜完陌生的山,艱難地回來,看到通往周莊的方向,不自覺恍惚了。
她自己母親的墳在周莊,而她卻在祭拜這座李家和她毫無關系的葬骨之地。一座以後也不會有她名姓的山。
看到路邊的茉莉,她撫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娘還在的時候,最喜歡茉莉花,如果是個女孩子……就叫小茉吧。”
六月中旬,将産之際,吳婆婆來到李家,看到周少清,擔憂道:“你這都第幾胎啦!身子會吃不消的。”
臨産那夜,一片混亂,屋子中傳來斷續的痛呼,狼藉之下,沈韻被猛然一推,險些崴腳,粗藍葛布的李殷急急忙忙從她身側擠過去,焦躁拍着手問威嚴坐在椅子上的父親。
“爹,你看……”
老李眼睛一眨不眨,神态平和,胡須微微飄蕩,仿佛一點沒聽到裡屋傳來的尖銳叫聲。
李殷催促:“爹!”
不久婆婆也甩着一雙滿是血的手跑出來,惶急:“要出人命啦!快給個準話啊!”
六月的夜晚,出奇炎熱。
繁星流淌,螢火振翅,菡萏生機,天穹闊落。老李說:“要小的。”
蕭約葉和沈韻集體盯着他看。
老李神态自然,甚至壓抑着狂喜的期待,嘴角時不時上牽,抽筋一般。
吳婆婆抿了抿唇,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進去了。
她用了畢生所學救周少清,夜半時分,屋子中終于傳來嬰兒的啼哭。
老李和李殷登時急不可耐,吳婆婆卻很久才出來。
她抱着一個小小的襁褓,輕聲說:“是個女娃娃。”
李殷的表情像是糊在了臉上,嘴角邊的笑還沒來得及收幹淨,像蒙了一臉漿糊。
老李先反應過來,瞪着眼睛一疊聲:“什麼?什麼??”
他尖尖的指甲戳在嬰兒柔嫩的臉上,嬰兒弱聲啼哭。
“不孝有三!”老李終于順出一口氣,爆出一聲咆哮,“又是一個賠錢貨!這鬼娃一看就是活不長的!”
周少清根本沒聽見外面的狼藉,昏睡張開手,呼喚道:“小茉?小茉……”
她太虛弱了,睡了三天三夜,老李和李殷恨死她,任她自生自滅,吳婆婆留在潮濕的屋子中照顧她,其間她醒來過,掙紮問起女兒在哪裡。
吳婆婆溫聲告訴她:“好着呢,你身子骨太弱,就把她抱到别的屋去了。”
周少清這才放心,然而等能下地的時候,小茉早已經不見蹤影。
她含着淚,問李殷小茉去哪裡了,李殷閉口不言,被問急了就怒氣沖天道:“扔啦!又不是什麼好事,我家已經有四個破敗貨了,還養一個幹什麼?”
周少清精神本就萎靡,聽了這話立馬厥過去了,屋後還傳來老李怨念深深的:“不孝有三,到現在沒後,我家兒媳婦實在不孝……”
一時接收了太多畫面,蕭約葉眼前發暈,沈韻及時收回鯉紋玉,場景收縮,她們依舊站在周少清面前。
蕭約葉回過神來:“小茉在……”
“我看到她了,”沈韻皺着眉頭說,“那天老李把她抱到隔壁村了。”
沈韻語氣很不美妙,想必很想直接把老李和李殷打一頓,然而現在找到小茉才最要緊。
她們立即動身,馬不停蹄地奔向隔壁的村莊,這兒并沒有半年前收養女孩兒的家庭,蕭約葉想了想,轉身往村尾走。
沈韻:“去那裡做什麼?”
蕭約葉冷靜道:“憑我的經驗,一般來說,每一帶村莊聚集處,都會有一座棄嬰塔。”
沈韻愣了愣,跟上她,兩人踏着人間的晚霞,找到一座破敗的古塔。
塔邊挂着鏽蝕的風鈴,推開沾滿灰的大門的一瞬間,蕭約葉踩到一塊碎掉的骸骨。
棄嬰塔有專門的看護人員,然而自己都很窮,最多隻能哺育這些孩子到一歲,更多孩子不到一歲就悄然沒了。
蕭約葉和沈韻憑借鯉紋玉中的記憶,找到了唯一一個還活着的,确認她就是小茉。
然而她瘦弱蒼白,奄奄一息地躺在破布中,似乎離死也不遠了。
兩人對養孩子束手無策,隻能用靈力為她續命,回到書墨村時,似乎周少清有所預感,竟跌跌撞撞地出了家門,踉跄站在路邊。
接過女兒,她的眼淚落在小茉頭頂,不知為何,身體竟然開始一點點透明。
蕭約葉和沈韻都怔住了——周少清渾身泛着光點,如煙漸漸消散。
原來她早就死了,死在生下小茉那一晚,她的魂魄卻跌跌撞撞渡過彌生谷,帶着她的心願:救救我的孩子。
陳晚汝一個人生活,獨通醫術,這才被選中。
然而周少清的魂魄流散,化作光點,最後卻凝固在原地,怎麼也不願意離去。
她還有執念未完?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