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睜睜看着沈韻丢下劍,又成了個慢悠悠的老太太模樣,沒有絲毫要解釋的意思。
滿地狼藉上,她頓了頓,開了口:“鯉不染?”
“就是我那法器的名字,”沈韻若無其事地說,“好聽吧?”
“好聽,”蕭約葉贊許了一句,而後毫無感情地盤問她,“為什麼你不把它交出去?”
“鯉不染是我娘留給我的,”沈韻垂眸,“哪怕為我自己,我也不會把它交給任何人。”
人之常情,蕭約葉表示理解,口中冷靜地繼續:“你會用劍,為何之前僞裝不會?”
“方才那人不是個好人,是我在青陵的老對手,”沈韻說,“曾經給了我一杯毒茶,想化去我所有靈力,所幸我命大逃過一劫,原本快要恢複了,但又被人捅了一刀,進程便慢了些。”
她一臉無可奉告,說完就要走,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蕭約葉在她身後道:“夏大小姐是誰?”
沈韻的背影霎那凍住。
蕭約葉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覺如水月光中,沈韻有一刻連頭發絲都不會動了,整個人堪稱挺屍原地,從頭到腳彌散出一股“我不高興”的氣場。
“我很早便奇怪,”面對她快溢出來的低壓,蕭約葉慢步踱繞到她身前,“初見你面,你重傷未愈,第一反應卻是問我,是否真的姓夏,你對這個姓氏很在乎?不會捅你一刀的那個人,就姓夏吧?”
不是錯覺。
沈韻有一刻看她的目光是真想剮了她。
蕭約葉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良久,沈韻勾了下嘴角,陰然一笑:“你聽見的内容真多啊。”
“如何,沈姑娘想殺我滅口嗎?”蕭約葉道,“可以試試。”
沈韻輕微地眯縫了下眼。
“那你呢?”她平平淡淡地反問,“你的身份難道就是真的?”
蕭約葉笑了笑:“不妨說說你的高見。”
“高見談不上,不過略有疑惑,”沈韻道,“你親口說,常人不會去彌生谷,可你卻是在那裡找到我的。另外,一直以來和你共通傳音珠的人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我猜可能是一個組織,你明明有地方可去,卻和我一樣,甯願在世間毫無目的地流浪。你栽的那棵梨樹——我看你就差把它當寶貝了,況且,能輕易記住青陵界造琉鐵的手藝,身份不會簡單,要我相信這樣一個人,也是很難。”
“沒誰讓你信我。”蕭約葉垂下睫毛,掐了個訣,職責性地将滿地血腥清理了,以防吓到第二天看到的人,“不過,你猜得不錯。你所說的那個組織,是東玄界三清閣。”
“至于我,我是三清閣的護初。”然後默了幾秒,她一字一頓,慢慢說。
然而,當她再一次親口道出這樣的話,多年來盤桓在她心上若有若無的陰影和懷疑,似乎在漸漸褪去,蕭約葉凝視着那張符紙的金光,澀聲:
“我的職責是護世如初,讓萬物自由平甯,近來我師尊說人界有神力波動,原是有人大費周章在奪你的法器。”
沈韻悶頭往前走:“我不會交出鯉不染,絕對不會。”
“我也沒想要,”蕭約葉道,“但你得借我用一下。”
沈韻:?
蕭約葉冷靜:“我知道了卻周少清執念的辦法了。”
“當真?”在這樣的情況下,要相信蕭約葉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借給我,我便回答你最想知道的問題,”蕭約葉眼眸深深地看着她,“我明白,你有話想要問我。”
沈韻頓了頓,竟真的沉默地将方才那塊足足幾十人争奪的鯉紋法器放到她手上。
蕭約葉轉身離開。
她确實知道了了結周少清執念的辦法。說來,還是沈韻本人提醒的。在剛剛沈韻說“哪怕是為了我自己”的時候。
——沈韻想要留下鯉不染,不光因為那是她母親的遺物,還因為她想為自己留一份念想。
哪怕是為了她自己。
如果隻為了她自己。
——那一刻,蕭約葉驟然想到了周少清,少清理當也是一樣的。
她在囚籠中過完了短短一生,被送走的小茉是她的心願,卻并非她的執念。
蕭約葉一言不發地走到周少清魂魄消散的地方,鯉不染熠熠生輝。
人世的褶皺難以言喻,橫在不同年歲中間,以至于她竟然疏忽了,周少清曾經也年輕,怎麼能将她的執念,狹隘地隻押定在一個孩子身上?
她應該先是周少清。隻是她自己才對。
蕭約葉内心歉疚。
淺色光暈浮現,如同鯉魚搖曳于溫柔的水波,眼前的空間延展,周少清殘存的執念被裹入其中。
這裡的世界中,她依舊被早早推出家庭,世上沒有親人愛她。
可她沒有去周莊,而是離開家鄉,到了最近的鎮子,拜入一位醫師門下,學習醫術。
她明秀勤奮,進步很大,很快就成為小鎮人的救星。
周少清的笑容變多,師尊見她是個可塑之才,便幫她寫引薦信,推薦她去京城名醫館。
然而通往名醫館不可能一帆風順,周少清一個普通出身的尋常人,在這條路上摸爬滾打、過五關斬六将,咬牙忍過了無數輪的苦,一步一步成就着自己。
漸漸的,京城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她,名醫館中的富奢子弟,再不敢對她輕蔑以待。
周少清有了自己的醫館,聲名斐然,她沒有嫁人,也沒有回家,這一生她隻依靠自己。
年老時的她靠在搖椅上,抱着入門時第一件白色醫袍,恬淡睡去,阖眼的模樣安靜滿足。
默默看完她一生的蕭約葉出現,擡眸,空中魂魄果然已散去,執念消散。
蕭約葉蹲下,握住周少清手臂。
經年以前的軒轅海藏珠在她手中漫出光暈,她輕聲,為周少清念出一段往生文。祈願她來世真能如此,不借任何外力,隻憑自己踏至心安之境。
鯉不染漸漸到了極限。
蕭約葉及時離開幻境。
區區不足百年,人界的一生,是多麼短暫啊。
可是對尋常人來說,過好這一生,多麼不容易。
蕭約葉步伐微沉,又想起那個有關穆自的夢。三百年了。
已經三百年了。
她遊離世間這麼久。對誰都說不了執念已斷,因為自己清楚那隻會是個謊,偏偏對錯交界處、晝和夜的兩段,唯獨愛最荒唐。
她還是想念穆安羽。
蕭約葉站在路邊,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