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首挺胸地走進門,朱明華左手提着一隻深藍色紙袋,右手網兜裡還拎着一隻籃球。
“哎呀,回來就回來了,怎麼還買這麼多東西呢?”杭豔玲喜笑顔開地蹲身下去,幫他拿過拖鞋,一邊還不忘回身喊:“小寶!你爸爸回來了!”
杭帆正在往餐桌上擺放碗筷,早早地就聽到了樓道裡的動靜。可即便有媽媽這話在前,他也仍舊是一聲不作。
反而是朱明華,非常自在地趿拉着拖鞋走進餐廳,又笑容滿面地在他跟前坐下了。
“阿帆啊。”朱明華和藹地喚他,“咱們父子,這次又得是有個一年多辰光沒見了吧?”
杭總監這輩子都沒人叫過什麼“阿帆”,驚得他手上一個踉跄,差點把玻璃杯都給摔出去。
“嗯?是嗎。不記得了。”
戴上了精英社畜專用的客氣微笑,杭帆絲毫不掩飾自己口吻中的疏離之意:“喝點什麼?”
一點也窘迫感也無的朱明華,隻哈哈笑了兩聲,大度地把手一擺:“都是一家人,别太費事了,随便喝點吧,什麼都行!”
杭豔玲正在廚房裡倒騰她的鲫魚白湯,聞聲立刻對自家兒子嗔怪道:“小寶,咱家櫃子裡有茶葉,去給你爸泡一壺呀!”
将在外,雖有令而不受。親媽的懿旨自然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好使的。
比如眼下,杭總監八方不動,隻随手擰開了兩瓶礦泉水,閑閑往桌上一放,朗聲向廚房裡回道:“媽,都說别費事了,你也趕緊一起吃飯吧。”
而這朱明華也是連老臉都不紅一下,當即順坡下驢道:“是啊是啊,玲玲,難得咱們一家人團聚,趕緊坐下吃飯吧!”
杭帆面色如常,手裡的筷子卻差點要被撅斷——艹,他心想,誰跟你是一家人了?!
但看在杭豔玲那如花笑靥的份上,他終究還是靜靜地在餐桌邊坐了下來。
一頓飯,朱明華唱念做打連番上陣,又是舀湯又是布菜,恨不能使出這輩子全部的十八班武藝來讨杭豔玲歡心。
他給挾了一筷子雞肉,還得先放到自己嘴邊,仔細吹掉了上面的蔥末兒,這才擱進她的碗裡,說:“玲玲啊,我剛才去見老朋友唻。他夫妻倆人都蠻好,之前在國企裡,現在也都退休了,以後你們也多走動走動,也讓他們多關照關照你啊。”
杭豔玲對此十分受用。隻有杭帆,一不留神就被剛出鍋的紅燒雞塊給燙着了上颚。
嘶嘶地倒抽着冷氣,杭總監無不憤恨地心中暗道:當年你任由她與我輾轉掙紮在一座座破舊的居民樓裡的時候,當她必須得在下班後再打第二份甚至第三份工才能養得起我的時候,怎麼沒見你有這樣的好心?
現在她退休了,衣食無憂,有一份自己的退休工資,有長大成人的兒子為她做經濟上的後盾,你卻終于又出現了?這是指望誰來關照誰呢?
“慢點吃,慢點吃!還有誰要跟你搶不成?”杭豔玲心疼兒子,連忙給他倒上了滿滿一杯的冰鎮果汁,這才又笑眯眯地對朱明華點頭:“好的呀,你朋友的夫人,她應該好相處的吧?以後有空,我就去邀她,和我的幾個小姊妹們一起去喝下午茶!”
“前段時間啊,我剛找人算過,夏天呢,是個比較利好的我季節。”
朱明華握着湯勺,笑呵呵地對她道:“風水這個東西,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文化,是根哪!老祖宗的智慧,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玲玲啊,咱們今年就挑個夏天裡的好日子,去把結婚證給領來,你說怎麼樣?”
結婚證三字一出,杭帆手裡的筷子都不由頓了一下。
原本熨帖的食物,陡然變作了沉重的鉛塊,堅硬地墜在他的胃裡。
不要答應他。杭帆近乎絕望地心裡禱告着。
求求你了,不要答應他啊,媽媽!
“說什麼癫話,”杭豔玲笑容動人,半羞似怯地打了朱明華一下:“領證領證,以前叫你和我領證,你倒要跟我分手!現在知道急啦?我還沒原諒你呢!要先看看你表現再說。”
醬油的味道是鹹的,仿佛細密的小針紮在傷口上。白糖的味道是甜的,空虛又破碎地融化在唇齒間。隻是一個最簡單的咀嚼動作,都讓杭帆感到了精力透支似的疲憊。
——好想逃走。
内心深處,當年那個目睹父母決裂場景的,八歲的杭帆,正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想逃走。好想逃走。
可就如同八歲時因大受驚吓而全身僵硬地站立在原地那樣,如今的杭帆,也隻能在餐桌邊繼續麻木而機械地重複着吞咽食物的動作。
他不能摔碗而起。也不能對朱明華破口大罵。
為了實現杭豔玲想要的那份“幸福”,他必須忍耐。忍耐。再忍耐。
因為這是他身為一個曾獲得了杭豔玲全部的愛與犧牲的孩子,所必須償還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