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夜風寂寂,博山爐下冷水沉微。
當啷一聲,是邱穆的叆叇掉落腳下的脆響。
“你說什麼?”
“他小侯爺放着滿都城名門貴女不娶,竟獨獨咬住了蘊蘊?”
客房書室之中燭火通明,他原本捏在手心的一卷《鶴塘筆麈》正翻到興味濃處,指尖失了力道,将一卷冊頁撕開了不小的裂隙。
“怎麼、嫡娘子沒告訴主君嗎?”姨娘李氏絞着繡帕,佯作懊悔道:“是妾失言了。”
“無妨。”邱穆不得不合上書,道:“謝屏當真是這麼說的?”
李氏壓低聲音:“妾在屋外看得真真的,兩個人坐的是一張桌子,待在一起足足消磨了半日。”她頓了頓,望向邱穆,“舉止也頗親密。”
邱穆聽完後幾個字,不由蹙起眉。
李氏理了理鬓角發絲,一面窺看着他的神色,決定還是如實說,“後來天色漸晚,嫡娘子将人送到了客棧外,那小謝侯走時,似乎還說讓嫡娘子等着他。”
邱穆逐漸沉下臉來,屈指摩挲着颌下長須,冷冷道,“從前還當她是個懂事的,知道體恤家裡,沒想到心中成算比天還大。”
他不好當着李氏的面數落自己的長女,可心下難免生出幾分如遭叛離的惱怒。
身為在室女,貪戀那點侯爵府的尊貴榮華,竟然不報與父母,恬不知恥地去找夫家賣乖。
也是個有手段的,不到一日的功夫便哄得那豎子生生改了主意。
從妾室到正頭夫人,硬是給自己掙來一份翻天覆地的氣運。
隻是不知,是使了什麼手段?
邱穆一陣嫌惡,不願再往下細想了。
李氏又換上一副溫和尊長的面孔,複寬慰他道:“妾隔得遠,他們二人許多話也聽不清明,隻怕曲解成了旁的意思也未可知。主君何不用膳時親自問問嫡娘子,保不齊有什麼誤會呢。”
這是和稀泥的濫話,聽聽便罷。
邱穆點了點頭,“我省得。”又正色擡頭凝視李氏,“今日的事,你同我說了之後,便爛在肚子裡。”
李氏躬身比手道:“妾也省得。”
*
待李氏走後,邱穆想撿起地上的叆叇,可隻摸到了一地的琉璃碎片。
這下連書也讀不進了。他心中因着李氏的話煩亂不休,直至月上中天,便披衣出了門,慢慢踱步順着長廊往燕文珠和露執所居的客舍去。
及至幾丈遠的距離,邱穆頓住腳步,聽見房中傳來女子喧鬧的聲音。
露舟趴在姊姊軟榻上頑興正盛,懷中圈攬着一塊赤色的包袱裹布,其中有花朝節的百花絹人,中秋的泥塑兔兒爺,還有些钗環和繡樣,皆是女兒家感興趣的小玩意。
她突的“咦”了一聲,驚歎道:“姊姊,這玉佩是大娘子替你置辦的麼?如此玲珑精緻,從前我怎麼沒見過呢。”
露執背對着她,隻顧埋頭整理箱籠裡的衣裳,還當是什麼不打緊的首飾,便道:“你若是喜歡,拿去便是。”她當慣了長姐,對露舟的小孩子心性從來都十分寬縱。
露舟上次拿姊姊送的一尊摩睺羅興高采烈回了芝萍軒,已被李氏狠狠罵過,說她淨揀姊姊不要的東西當寶。
這次心中雖然想要,終究還是怕被阿娘責罰,當下搖了搖頭,“算了。”她轉頭拿起旁邊的白絹扇,“我看姊姊的扇子缺個扇墜,這枚玉倒也相襯。”小手三下五除二,将刑部侍郎孟霜洵所贈之物,綁在了露執的團扇上。
甚至系了個死結。
末了露舟舉起來端詳一番,很是滿意自己的傑作。
她湊近看了看,發現靠近扇骨的一側落下了行字迹娟秀的小詩。
霜拍井梧千葉堕,含情無語,延伫倚欄幹。
不過是尋常的閨怨之詞。
素來在街頭巷尾銷路甚廣的夏日納涼物件,時興在扇畫側旁配上一二句從書上抄錄的詩文附庸風雅,不管是否驢唇不對馬嘴。露執已不記得那扇子是何年何月在燕都市集順手買回來的,上頭的詩句甚至都沒仔細看過。
露舟把玩着團扇,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那麼姊姊是真心喜歡小謝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