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自己踏足這種界限之地的次數遠比歸光意料想的要多得多,顧蓮生暗暗地想,她早已見慣了這些常人不願多見的上帝之眼。不管是恐懼、震撼、悲傷、還是麻木,顧蓮生都沒有感受到。她置身在萬物清寂的園陵裡,什麼都感受不到。
仿佛古稀之人白首空回,她的心中隻有平靜,死水般波瀾不驚。
歸明意。
那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碑尖角圓潤,雨水描摹着碑面上的金漆刻字。上面是一個明亮的姓名,歲月如流,底下那行短短的數字在雨點下顯得模糊不清。顧蓮生注意地看了看那金字,卒年距今已有近十個年頭,而生年卻比站在面前的人還要晚上好幾個春秋。
“你家裡人?”顧蓮生看看那刻字,又看看歸光意。
歸光意無語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點諸如“你說呢”或者“不是,這人隻是剛好跟我的姓名重合率高達百分之六十六點七”之類譏諷的話,最終卻又什麼都沒說出口。
她隻是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雨比之前下得更大了,如注水流傾瀉在青石闆細細鋪就的地面上,積起了一層透明的水膜,無數的雨珠飛快地射進那張水膜裡又彈跳出來,濺起一片小小的浪花。
歸光意拉開肩上斜挎包的拉鍊,拿出裡面塞着的兩排AD鈣奶,把吸管一根根戳進錫鋁封口,然後放在墓碑前的供案上,接着又從肩包裡掏了點别的東西出來,太妃糖、奶酪棒、牛肉幹、蜜餞果凍、外形精緻花哨的動物形狀餅幹,雞零狗碎,都是些小孩子愛吃的零嘴。
歸光意很有耐心地一件件往外拿,擺放在碑銘面前那一小塊光滑平整的石闆上,而後把手伸進包裡,取出了一小簇幹淨的、嫩黃的雛菊。
置身于此陰陰雨中,這一丁點兒花像夜幕裡一粒明淨星子,深海中一線微弱日光,令人不由地眼前一亮。如同一段無聲的禱言,催生出來一抹行将熄滅的火焰,直接誦向草地之下的無名領主。
顧蓮生無聲地退開兩步,倚靠在一段半濕不幹的豎直塑木圍欄上,撐着傘,帶着半分好奇地瞧着歸光意。
她在那人身上嗅出了一絲熟悉的創傷氣息,那種懸浮的痛楚她再清楚不過,透明、隐形,舉目四望仍令人摸不着頭腦,卻又清晰可感。
歸光意伸出手去,沉靜地、徒勞地抹掉碑頂碑面的層層雨水,把那一小束雛菊放在了大理石碑寬厚的頂面。
密匝的雨一滴滴地落到那些純白的花瓣和鮮活的花蕊上,那幾朵可憐的小花很快就變得濕漉漉、水淋淋的,顯出幾分狼狽的樣子來。
歸光意對此沒有理會,又從包裡拿出兩瓶鈣奶,把其中一瓶遞給顧蓮生。顧蓮生伸手接過那瓶飲料,輕聲說了句謝謝。歸光意手裡拿着另一瓶奶,在碑壁的空隙旁坐下,低下頭,湊近吸管喝了一口,一股泛着淡酸的甜味和着乳酸鍊球菌素在嘴裡彌漫開來。她咽下嘴裡的那口奶,扭頭又看了一眼顧蓮生,看見後者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複又低下頭,深深歎了口氣。
“你是家裡的獨生女吧?”半晌,歸光意突然開口。
她的眼睛裡有介于雨水和淚水之間的第三種物質,瞳孔看起來很濕,但其實并沒有那麼多眼淚要流。
“是。”顧蓮生一愣,随即點了點頭。
“我不是,我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歸光意苦澀地牽了一下嘴角,擡頭看向那塊造價不菲的大理石墓碑,往刻着“歸明意”三個字的地方輕輕一擡下巴,“她就是……我的胞妹。”
“隻活了四歲。”
雨水從兜帽的帽檐折角處滑淌下來,如同水珠在荷葉上積聚傾瀉,一部分徑直落下,滴進了地面的水窪裡,一部分順着歸光意面頰峰巒起伏的線條走勢向下流淌,從眼窩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颌和脖頸,一路滾落進衣領深處。那張臉上水光粼粼,讓人分辨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