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歸光意陽光開朗地笑了一下,“雲衢的立校宗旨,把錢花在刀背上。”
“歡迎來到成年人的世界,妹妹。”
顧蓮生跟在歸光意身後一路走出宿舍園區,走到前園林地。
當初她們選定的種樹位置遠避行道,四處是微微起伏的青草坡丘,種植枇杷樹的土坡略略高出平疇幾步,再加上,附近也沒有高大的闊葉綠樹遮擋視線,确實是一個可以遠望盛會的絕佳觀景台。
顧蓮生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靜靜地望着遠處沉沉浮浮墜落下去的明暗天色。
歸光意擡眼瞧着她,把半個身子靠在那棵已經被固定完好的青枝枇杷樹上,擡手摘下一片遮擋視線的樹梢綠葉,悄悄藏進掌心。
榮盛的草木氣息和泥土芳香的海洋之中,柑橘和苦橙葉挾着枇杷青葉的清香味,清冽地,像一尾金魚,不易察覺地遊蕩而過。
“你知道嗎,”歸光意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語氣裡極力保持着一種不動聲色的松弛感。
“我小的時候爸媽工作忙,沒多少時間陪我,陪在我身邊的隻有一本本的書,那些書就像船山,載我周遊。”
腕表上的指針無聲向前,悉數煙花在空中一齊綻放爆開,像某種巨龍的巢穴一般鋪滿整個夜空,列列明光下群星皎月黯然失色,這些熾熱暴烈的花火極其昂貴奢侈,又無限絢爛。
除了極少數例外,吸引力相對于漫長的人類曆史來說無足輕重,它隻在人心這一微小的維度上擲地有聲。
“可是現在,我遇見了一個人。她不僅讓我有了躺在那些書裡的感覺,和躺在那些書中故事裡的感覺——她讓我想尋找這些故事的意義。”
歸光意站起身,拉過顧蓮生的胳膊,鄭重其事地與她相對而視。
如同古羅馬時期,還不是首席獨裁官的尤裡烏斯凱撒橫渡盧比孔河時那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眼神裡有一種賭上身家性命、再也不能回頭的懸而未決:
她知道語言源自于人類的瘋狂,但在今夜,她試圖找到它的規律。
烈烈響聲淹沒了歸光意的話音,如同念誦荒古薩滿祈水頌生的先知咒語,顧蓮生看着她嘴唇開阖,平生第一次如此輕易地識别出人類靜默的心聲——
那一瞬間萬籁俱寂,顧蓮生神色怔愣地停在那裡。
一切焰火比不上那人眼睛的明亮,于是她惶然發現,自己面對着的是一個怎樣健康又慈悲的靈魂,而對比之下,自己又是何等的卑劣與茫然。
顧蓮生默默地望着歸光意,借着自己的心境揣測他人的心境,突然覺得心口抽痛着輕跳了一拍,像流經一條欲望的暗河。
她眼裡有光一閃,仿佛是焰火,仿佛是淚痕。
顧蓮生垂下眼簾,不敢同歸光意那種熾熱溫柔的眼睛對望,那種深憐密愛的心意能使頑石點頭,卻不能使她擡一擡眼睛。
一秒,兩秒,時間不具有真實性般地淌過去,她像一條沒有源頭的内流河,詢問大地要如何收留一頭灰象殘破的屍身,而百裡蒼穹之下盡是燃起大火的森林,無一人能給予回應。
皎皎月色霧一樣升上火山雪頂,她唯有妥協,赤足躍入深泉此間。
校服下手指悄然握緊,顧蓮生的雙唇無聲地動了動。
“好。”
她這般說道。
像曦光下的山嶺初雪,歸光意看着她,覺得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與此景等量齊觀。
顧蓮生想了想,又伸出手。
她把手背向外,雙手食指橫伸,指尖相對,從兩側向中間交錯移動了一圈,接着又用食指指了一下胸口,接着手掌橫伸,掌心向下,順時針平行轉動半圈,左手直立,掌心向外,向前揮動一下,然後直立起另一隻手,從兩側向中間移動,五指微曲,掌心相對:
【允準,我們,将,一起。】
漫天花火之下,少女眼中生長着珍珠色縱橫山脈和月光嶙峋的骨骼,那種足以動人心魄的美,不是皮相,而在骨法。
歸光意怔愣地看着顧蓮生慢慢比劃那幾句并不純熟的手語,心頭莫名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海潮。于是她不再細想,上前一步,一把将顧蓮生攬入懷中。
像阒寂無聲的壁鐘和爐火,她要比所有感官更切近她本身。
歸光意突然覺得心安:
“而在我看來,一切故事的意義,都已指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