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蓮生杵在泳池邊許久,水滴順着膝彎淌下來,指節攥得有些發白。
歸光意站在她身後,一身老牌運動品牌的連體泳衣,包得嚴嚴實實的黑灰色連體平角褲下露出一雙修長的腿,隻有肩膀和側腰有點镂空的點綴設計,透着點獨門獨路的冷淡感。
“下去啊?你不水生植物來的麼?”歸光意見顧蓮生不語不動,以為她還在為自己剛剛提前潑了她兩捧涼水生氣,揶揄地拍了拍顧蓮生的後背,“都跟你說了,那是為了提前讓衣服吸水,這樣就不會吸太多氯進去了。”
顧蓮生無語地瞧她一眼,繼而認命地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繃得筆直一條,像油條入鍋似的,豎直地踩進了池水之中。
失重感刹那襲來,顧蓮生笨拙地用四肢胡亂劃水,試圖把臉透出水面。慌亂間,腳底猛然蹭住了池底瓷磚,她橫七豎八地勉力站穩身形,方才發現,水面高度甚至沒能沒過自己的肩膀。
她眨掉睫毛挂上的水珠,頗有些尴尬地擡起頭,隻見歸光意站在岸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見自己仰頭看她,那人好死不死地指了指不遠處的泳池扶梯:“其實我指的是從那裡下去,不過你這種方式——”
“也不是不行。”
顧蓮生哽咽片刻,默默吐出嘴裡嗆進的池水。
幾縷發絲濕漉漉貼在泛紅的耳尖,她向岸上那人伸出手,佯裝出一副生氣的表情:“我不玩了,沒意思。拉我上去。”
作為水域邊長大的南方孩子,歸光意根本連腦筋都不用轉一下就猜出了這人意欲何為,但她隻是略略一勾唇角,然後便伸出手去——
心甘情願地被底下那人拽入水中。
黑白交錯的身影在淡藍色水域沉浮。粼粼波光中,顧蓮生白藍色相嵌的泳衣邊緣翻起無數細小的泡沫,像深海魚吐出的氣泡。
消毒水的氣息與某種柑橘香調混合一氣,随喘息輕輕顫動,在波光裡發酵成令人眩暈的雞尾酒。
“注意呼吸節奏,”歸光意遊弋到她側面,水珠順着鎖骨滑落:“别用腦子遊泳。”水面在顧蓮生胸口蕩開細密的漣漪,歸光意用手掌隔着水流,穩穩托住她的腰腹。
“放松,把自己想象成是紙上的墨點。”歸光意的聲音混着水波的震顫,“讓水托起你的一切。”
顧蓮生身形不穩,指腹陷進歸光意小臂:“我看,你的教學方案需要改進改進——”
“比如?”話音未落,歸光意突然撤開手掌,作壁上觀地看那人像擱淺的魚般胡亂撲騰。
水面蕩開一圈圈的同心圓波紋,顧蓮生好容易站直身體,報複心很重地拍起水花潑到歸光意臉上,波光在她的泳鏡鏡片上碎成粼粼星屑:“就這?還你自創的‘墨水教學法’?”
為了躲開接連不斷的水花攻擊,歸光意不得已潛入水下,黑灰身影掠過顧蓮生繃直的腳尖,如同一尾驚擾珊瑚礁的暗影。她從另一側破水而出,甩了甩濕漉漉的短發,發梢甩出的水珠正巧落在顧蓮生鼻尖,炸開一簇細碎的虹色。
日場燈光亮起,照着一池液态的藍寶石。顧蓮生的純白泳衣在波紋中泛着冷光,宛如墜入海洋的一塊月球碎片。
她抓着浮闆,不自知地漂向了深水區。
遊标水線纏住腳踝,顧蓮生的蹬腿動作突然僵住,浮闆脫手滑向池底。一如海浪退回深藍,深水區的水波觸感溫柔而冷然,引導着世人松開塵凡桎梏。
“閉氣。”恍惚間,歸光意的聲音隔着水波傳來,像來自某種遙遠的海妖。
如同一塊巨大的漸變畫布,穹頂燈光在扭曲的水幕中綻放成數萬煙花,潋滟水光中,歸光意的手臂環過她腰際,氣泡從交纏的發絲間逃逸,兩人在旋轉中上升、上升。
上升。
淋浴間裡,水蒸氣爬上磨砂玻璃,映出兩個模糊的剪影。
花灑噴出的水霧裹着綠橙羅勒清新酸甜的香調,顧蓮生隔着玻璃,聽見隔壁間傳來一點隐約的海頓艾爾多迪降B大調。蒸汽爬上她平坦的肩背,凝結成一粒粒細小珍珠,擠出的泡沫在掌心堆成雪山,讓她恍惚間想起化學課上的表面活性劑實驗。
“洗發水。”歸光意的手從門縫探進來,瓶身上有卡通鲨魚龇牙咧嘴,“就知道你會少帶一件。”
“謝了。”顧蓮生的聲音混在水聲裡,“雖然包裝很幼稚。”
淋浴室燈光忽然暗了一瞬,玻璃門闆起伏開合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像海浪拍岸。顧蓮生下意識地轉過身後退了半步,脊背貼上身後冰涼的白瓷磚。
歸光意站在隔間蒸騰細密的水霧裡,黑灰相間的泳衣在腰間卷成随意的結,露出半截隐約的腹外斜肌線。潮濕的空氣裡有雪松薄荷與冰河的氣息在無聲交纏,那人發梢的水珠滴下來,落到突出的一片鎖骨上,順着蜿蜒曲線向下淌。
隐隐綽綽間,還有那張令人心醉神迷的臉。
“租金還有兩個小時才到期,”歸光意低頭湊近,指節攀上顧蓮生光潔圓潤的肩頭,激起細小的戰栗。極地雪松和皂角的清香拂過被水浸濕的黑發,她的低語聲混入劈啪作響的淅瀝水聲,仿佛至深萬物的奧秘在她耳邊絮絮低語,顯得無比混亂,又無比鐘情:“我們,要不繼續?”
好似魚的偶鳍和人的四肢是同源器官一般荒誕,宇宙的氣息淹沒了一切蒼白語言,顧蓮生不自覺地擡手撫上歸光意的側臉,嘴唇溫熱地貼上去,像一朵被晨露打濕、将開未開的花。
就在這時,歸光意手腕上戴着的運動手表“滴滴”響了兩聲,她動作一頓,擡腕又看了一眼時間。幾秒鐘後,她心如止水地歎了口氣,語氣裡透着一分淡淡的死感:“差點忘了,歸清意訓練完,還得給他送奧數班上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