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最後的落款是一個一如既往的字母“H”,那位不知名的人士給人類基地所帶來的,除了數據和公式,就隻剩下這麼一個簡簡單單寥寥落落的字母,仿佛代表了某種任務的落幕,如冰一般沉靜而淡漠,不發一語地自虛空中回望着與他對視的人們。
場館中一片安靜,既沒有掌聲和歡呼,也沒有低聲的竊竊私語,每個人都靜立注視着光源處,微光在他們瞳孔深處倒映,勾勒出忽暗忽明的光影。
接下來的内容何汐記得不太清楚了,直到被盛濯帶着走出場館外,冷風一吹,才忽而打了個激靈,想起圍巾還挂在自己臂彎上。
鐘謹鐘諾走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讨論什麼,盛濯從他臂彎裡抽出那條霧霾藍色的圍巾,何汐腳步一滞,盛濯随即也停住,轉過身來幫他把圍巾圍上。
他動作輕柔又細緻,不像何汐平常那樣随便裹幾下,而是悉心将寬大的圍巾疊成合适的寬度,再繞過他的脖頸數道,手法快而輕巧,最後将垂下來的部分仔細壓好,不至于被風吹開。
何汐有些發愣,明明是别人來擺弄脖子這種脆弱敏感的地方,他卻沒有半分本能的畏縮或窒息感,反而隻覺得脖頸和臉頰一陣窸窸窣窣的癢,癢得他幾乎快要止住呼吸,喉結艱難地蠕動片刻,目光幾乎有些直愣愣地盯着盛濯眉目微垂的俊臉。
太親密了,他心想。親密得像是戀人一樣。
明明兩人曾經有過無數或經意或不經意的舉動,都如此時一般親密,甚至更甚,何汐心頭卻前所未有地發沉,仿佛一塊冷硬如鐵的岩石,向着深冬結冰的寒潭深處迅速墜下去,帶着咕噜噜的水聲,砰然砸到水底,發出沉悶不見天日的回響。
何汐呼吸驟然一顫,微微擡起頭,極淺地笑了笑:“謝謝你,巡察長。”
盛濯動作一停,何汐捕捉到了他臉上那一刹那的僵硬,何汐慶幸着,慶幸巡察長是這麼一個人,面對冷漠時不屑辯解,面對拒絕時不會吭聲,面對冰涼刺骨的“巡察長”三個字時,隻會在沉默片刻後,說一句“不用謝”。
至少省去了很多麻煩,無論是必要的還是不必要的。
何汐默然注視着他,時間久到鐘諾鐘謹已經興高采烈走到了公交站牌下,回頭卻錯愕得發現身後的人已經成了兩抹黑點。
終于,何汐肺腔裡像是浸滿了冰水,開口時異常艱難沙啞,經過喉嚨的每一個音節都帶着深海般的沉澀感:“……諾諾和小謹還在等着我們……走吧。”
盛濯的面容似乎被周圍低壓的空氣封凍住了,良久才産生一絲細微的裂縫:“你……”
何汐轉過身,自言自語一般:“外面太冷了,快回家吧。”
盛濯蓦然看着他漸漸走向站牌的身影,駐足片刻,才邁開早已僵硬的步伐跟了上去。
晚飯仍舊是四個人一起吃的,這些日子,鐘謹鐘諾早就習慣飯桌上多了一個人,也習慣了和何汐說個不停。
盛濯通常是在一旁靜靜吃飯,聽着他們說話,偶爾會回一兩句——他這輩子沉默是金,但并沒有食不言寝不語的習慣,從鐘月白那時就是這樣的。
他舀着粥,想起了福利院吃飯的情景,那些小夥伴們的臉在他眼前至今清晰深刻,他們也是想鐘諾鐘謹這樣說東說西,鐘月白會邊給某一個人碗裡添一勺金黃的土豆泥,邊罵着人。
她說話從不壓制自己的音量,罵人更是,一旦她罵了誰,整個破舊的長木飯桌邊都會瞬間安靜如雞,被罵的那個孩子或是委委屈屈地撅着嘴,或是不好意思地撓着頭,一些格外皮實的男孩子,還會咧出一個帶着傻氣的笑。
恍然間,時空移換,他坐在那間狹小破舊的公寓裡,巴掌大的茶幾上碗擠着碗,白氣從碗中騰騰而起,模糊了對面人的面容。
然而即便看不清,他也始終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張帶着金屬框眼鏡斯文俊雅的臉,那是一張無數次入他夢中的臉,那是他的何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