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憤怒系好自己被扯得淩亂的寝衣,眼神示意窩在床腳,一臉心虛的某位書生,“你要解釋不出個一二來,今晚就滾去和小娃睡。”
崔玉棠縮手縮腳地撮回自己被窩裡,老老實實解釋起來他們如今的處境,保持瞎眼的種種有利之處。
餘晚桃眯起眼睛。
“娘子,你饒二郎這一回吧,往後再不瞞你了。”,崔玉棠放低姿态說着軟心話,漂亮的眼眸睫毛微顫,透出些忐忑和讨好意味來。
餘晚桃耽于美色,也不是真的要與他計較,冷冷哼了一聲便掀開被角,允許對方挪到自己被窩裡睡。
翌日晨起,竈房忙碌的煙囪升起白煙,霧色雲影層疊,随着太陽的升起而漸散。
天藍雲闊,陽光明媚。
吃了早食,餘小娃去套馬車。
窈兒将提前買好的檀香和福牌一一收好,茶具、點心、驅蚊遮陽等小物件備妥後,通通放進車廂裡。
馬車笃笃緩行出巷子,正巧碰上隔壁王翰林也帶着家眷去護國寺遊玩,兩輛馬車并行在大街上,車簾扣着,王夫人和餘晚桃就這麼聊了起來。
王夫人笑眯眯地喊:“你家窈兒呢,可是一起來了?”
“夫人好。”,窈兒從車窗側出半臉,笑盈盈地朝人打招呼。
那眉眼彎彎的模樣漂亮得很,王夫人臉上笑容更燦爛。
她一把逮過自己剛從書院歸家的兒子,将他腦袋按出去,“這是我家那不争氣的兒子,目前且隻得了個秀才功名,聽說你家中哥哥才學極好,回頭我讓這不争氣的小子上你家拜訪拜訪,可要舉人郎君多指點一下。”
被點名的秀才郎王榆面紅耳赤,自家老爹就是翰林官人,哪裡挨得着鄰居的舉人來指點他。
他擡頭看了一下馬車,被陌生姑娘揶揄的目光瞅了一眼,頓時頭頂冒煙,蛄蛹着鑽回車廂裡,瞪他娘,“娘你作甚呢,好失禮的舉動!”
王夫人白他一眼:“我讓你瞧瞧那舉人家的妹妹啊,漂亮懂事,還懂管理鋪面,經營持家,多好呀,你這榆木疙瘩!”
榆木疙瘩默默紅了臉。
王翰林放下書本,“行了行了,那舉子眼瞎至今未好,指不定科舉路斷了呢,于咱兒子而言,終究是門第低了些,沒得你在這亂撮合。”
“你懂什麼,常言道娶妻娶賢。”,王夫人沒好氣地甩了下帕子,“再說了,你這榆木兒子二十了才得個秀才功名,就是想高攀那些高門第的女子,你也高攀不起,甭費勁。”
王榆羞愧不已,他讀書确實不太行,回想着方才驚鴻一瞥,垂着眼睫有些慌亂,心裡頭隐隐希望他娘真去說和說和。
此時隔壁馬車内,卻不似這般吵嚷,誰也沒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窈兒在給崔玉棠煮茶,餘晚桃在讀話本子,崔玉棠則是兢兢業業地裝着瞎子,聽娘子讀話本子。
京街直行出皇城,寬闊官道上三三兩兩跑着馬車,都是奔着護國寺的方向去。
一到護國寺,方知比之江南府的寺廟,可謂天壤地别,放眼望去遍地佛陀貼金身,漢白石磚鋪滿了一整片空曠的地帶,石階延伸盡頭處,便是威嚴莊重的護國寺大門拱。
搭好腳踏,餘小娃扶住崔玉棠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
崔玉棠着了件月白色的長衫,外罩錦緞披風,遮住了大半張臉,高挑修長的身形挺立如松竹,一副翩然君子的模樣。
餘晚桃與窈兒緊随其後。
一撐着盲棍的瞎眼公子身邊跟着兩位貌美清麗的姑娘,少不得引人側目一番,幸而來此地貴人多,不缺富貴美人,衆人很快便收起了好奇心。
“欸!那不是遊公子嘛!”,餘小娃眼睛滴溜轉着,很快便發現了不遠處的遊子澗,和上次在酒樓見過的那位貴公子。
遊子澗攜友人大步流星走過來,臉上笑容爽朗,與崔玉棠一行人打招呼:“我還當你崔二郎在屋裡紮根了呢,多次下值約你吃酒都不出來。”
餘閣從容收了折扇,拱手道:“攸甯兄,又見面了。”
“守信兄。”
遊子澗一把攬過崔玉棠的肩:“我們同國子監的學生約了蹴鞠比賽,給哥哥我搖旗納威去?”
崔玉棠将他推開,甚是虛弱地咳了咳,“我這身子骨不争氣,入秋後染了風寒未好全,随你去了隻怕是擾人雅興。再說我還帶着家裡人過來祈福上香呢,豈能抛下他們,随你同去。”
遊子澗視線往旁匆匆一掃,抵拳在唇邊清了清嗓,把背挺直,正經起來說道:“這有何難,蹴鞠場本就可以帶家眷進去的,你我兄弟許久未見,難得碰面不聚一聚怎麼說得過去。”
餘閣也跟上話,熱情相邀。
盛情難卻,崔玉棠隻得偏頭看向餘晚桃和窈兒:“你們可想去看蹴鞠比賽?”
餘晚桃道:“我都行,左右今兒就是出來遊玩的。”
窈兒輕笑了下,說:“我還未看過蹴鞠比賽呢,挺想去看看的。”
餘小娃瞪圓眼睛:“我也想去!”
“行吧,那就都去。”,崔玉棠溫和斂眉,對遊子澗拱手,“遊兄先請,勞諸位帶個路了。”
遊子澗神遊天外。
餘閣拿胳膊撞他一下,“走了,楞什麼呢。”
遊子澗暗暗瞪了友人一眼,一行人往蹴鞠場裡去。
蹴鞠場建得闊氣,觀看席分區域支着帳子,底下鋪了層羊毛毯,茶桌上擺着茶具,點心果盤精緻好看,左右席座是女眷位置。
遊子澗将人帶到其中一個帳子下,吩咐場侍過來伺候着,并與崔玉棠說道:“這兒離解說席位靠近,你瞧不見待會也能聽個聲,我先過去換衣服了,有事就讓場侍過來喊我。”
崔玉棠真心實意:“遊兄加油。”
餘晚桃:“遊大哥加油,中個好彩頭!”
遊子澗揚着腦袋,信心滿滿地去了。
很快兩邊參加比賽的人下了場,一水的青年才俊,身姿修長健美,朝氣蓬勃,且都是京裡官員世家們貴養出來的郎君,氣質斐然,看得人賞心悅目。
餘晚桃歪歪靠在椅背上,咬了口點心看得目不轉睛,她煞有其事地說:“到底是皇城腳下的風水養人,瞧瞧那一個個郎君多俊俏。”
崔玉棠臭了臉,冷哼一聲。
餘晚桃才不管他,開賽後和窈兒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跟着解說情緒起伏,讨論起場上的輸赢局勢。
被冷落的崔玉棠隻能悶聲吃茶,直至身後傳來幾道腳步聲,旋即一尖聲小厮過來開路,恭恭敬敬地将兩位主子迎到隔壁帳子。
崔玉棠借着白綢遮擋快速朝那邊掃了一眼,穿着尋常綢緞衣裳,腳上踩的卻是貢布料子的靴子,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
兩處帳子緊挨着,談話聲聽得一清二楚。
“二哥今年怎麼不下場?往年你可是最積極的。”
“年紀大啦,懶得動彈。”
“二哥這才幾歲,正是好年紀,何必妄自菲薄。”
“三弟說笑了。”
兄弟倆有來有回的聊着,偶爾穿插一句餘小娃看得入神時的嗷叫聲。
“看見沒,這十四五歲小郎君的精力就是旺盛,我看三弟才正該下場去玩一玩,小小年紀别整天架着。”
被喚作三弟的那名少年看了眼隔壁嗷嗷喊的同齡人,面上沒什麼波動,金玉般的眸子随意打量着,半響才輕飄飄收回視線。
“小娃,安靜些。”,崔玉棠眉心皺緊,不得不出聲提醒一下。
餘小娃“哦”了一聲,聽話地收了聲音,扭頭去倒茶喝,喊了一陣嗓門都要冒煙了。
他巴巴地說:“少爺,我也想下場去蹴鞠,看着真好玩。”
餘晚桃沉重地拍拍他腦門:“你少爺可沒這麼大的本事,以後賺了錢買個大院子,你自己在院裡踢着玩倒是可以。”
窈兒說:“蹴鞠是達官顯貴的娛樂活動,你——”
崔玉棠打斷她:“窈兒,慎言。”
窈兒忙捂住嘴,眼睛瞪圓四處張望,見左右帳子都坐了人,瞧上去衣着顯貴,她登時不敢再亂說話了,乖巧地坐着吃點心。
旁的帳子有婦人許是聽到了窈兒的話,嗤了一聲,撇來一個眼神,“姑娘既言蹴鞠是達官顯貴的娛樂活動,那你出現在這,不就是在說自己便是達官顯貴嘛。”
窈兒自知說錯話了,她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餘晚桃,垂着腦袋起身行禮:“是我失言了,夫人莫怪。”
“看你也不像沒教養的小娘子,往後可莫要這般口無遮攔。”,那婦人許是好意,帶着幾分提醒,往後示意了好幾下。
窈兒謝過,僵着身子挪回去。
“蹴鞠既是達官顯貴的娛樂活動,那敢問何為達官?何為顯貴?與貧民百姓相比,達在仕途官位?顯在門庭家世?三弟可能給二哥解解惑?”
腔調懶散的聲音自隔壁帳子響起,驚得窈兒臉色煞白。
謹言慎行……謹言慎行,到此時方知這四個字的重要性,她不經心的一句玩笑話,落在旁人耳中,意思卻全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