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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門口的馬路邊停了很多車。幾個醉漢走過去,互相推搡中大着嗓門稱兄道弟,尚在清醒的中年男人順手攬了輛出租車把人塞進去,不住地道“再會再會”。
街景的底色被路燈點綴成橙黃。每隔五六秒會有車駛過這條馬路,或快或慢的。
姜霰的腳步也或快或慢的。
準确地說她不是跟着程晃出來,而是被程晃拉了出來。他在光影交錯的長廊裡面走,她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仰頭就能看到他挺闊的脊背。程晃帶着鴨舌帽,後腦勺的頭發有一撮翹起來。走到三樓的樓梯口時他忽然轉身把她拉下樓去。
中途碰到兩個同事認出她,不明所以,但也沒阻攔。一直到出了酒樓的門,大約又往前走了一二百米,程晃停下來,轉身看着她。
姜霰沒敢和他對視,平視着盯他胸前黑色T恤的花紋。程晃好像瘦了,鎖骨撐起衣領,很清晰。他以前很喜歡穿花裡胡哨的衣服,越誇張越好,見她的時候也從不收斂。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穿all black,襯得整個人挺拔清瘦。
然後程晃從兜裡摸出皮夾來,抽了兩張現金塞進她手裡。姜霰錯愕,聽見頭頂上傳來程晃死氣沉沉的聲音。
“你走吧,今晚可以下班了。”他說。
她把現金塞回程晃的手裡:“我不能要。”
程晃擰起眉。
姜霰眼神在飄,一會看左邊一會看右邊,反正就是不看中間的他。程晃盯了她半晌才道:“你不看我沒關系,至少把錢收了。這錢沒多少,但指定比你時薪貴。今天别去那個包間,别讓他們看見你。”
“我不需要。”姜霰終于擡頭看他,眼神澄澈,“尤其是你的錢,我不能收。”
“我又不是在施舍你,後面有錢你再還我也行。”
“不是施不施舍的問題……”
程晃一針見血地問出口:“那是什麼問題?”
姜霰張了張嘴,還沒組織好語言,腰間對講機适時地響起來,是同事催她回崗。她從腰間拿出對講機正準備回,程晃眼尖地看到她制服口袋裡的手機,先一步打斷她的話頭:“你有手機幹嘛不回我消息?”有些事他也挺想問明白,問明白就死心了。
“我……”
四個月前的事又從心底湧上來。
那件事一度成為她的噩夢,皮開肉綻的,把她扒皮抽筋的,姜平整她就像玩一隻寵物一樣的噩夢。
這些讓自己屈辱服從的感受讓她覺得她一輩子都逃不出原生家庭的牢籠,不管走得多遠飛得多高,無論她在哪裡,隻要她在這個世界上,姜平就會有一天出現在她所在的地方。然後她和邱雪被迫地服從,有時候她覺得邱雪的軟弱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助長姜平的優越感和不把人當人的氣焰,也助長自己逃離的心。
這些事程晃都不知道。他就這麼不解地看着自己,姜霰說不出口。
說不清程晃現在是不是在帶着情緒跟她說話,但她沒聽出他沒有責怪的意思,就是單純地想要知道她的冷處理到底是為什麼,就是單純地想要個答案而已。
這事确實是她對不起程晃。
于是回:“之前那個手機丢了。”
話飄在半空中,跟輕飄飄地羽毛似的。
那種熟悉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又回來了。程晃氣不打一處來,心裡升騰出一股無名火。
“……行。”他咬牙切齒。
秦逍問他喜歡她什麼。程晃也問自己。他喜歡她什麼?喜歡她漂亮,喜歡她眼裡誰都沒,不是傲慢得不把人放進眼裡,而是一個平淡的旁觀者姿态,最好跟他們所有人都别扯上關系。
但他也不喜歡這樣。
她和郁馨等人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從來不會主動,永遠在那兒等着别人,你愛來就來,不愛來也沒關系,生活照樣轉,過得好過得爛在哪裡也都照樣轉。她有一點情緒起伏程晃就覺得自己取得裡程碑式的勝利,好像愚公移山似的最終一定能鏟得動她這座冰山。
然後很突然地,就從某一天開始,前腳他還送她回家,後腳她玩人間蒸發,所有的消息石沉大海。再見到的時候來一句“手機丢了”就把杳無音訊給合理化了,擱誰誰不氣。
——可他程晃,好死不死就是個喜歡不搭理自己那種的賤骨頭。
姜霰已經收拾好情緒,道:“我先回去了,裡面很忙,同事在催呢。”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手腕被抓住。程晃的掌心很燙。
他又把人拉回來。姜霰不悅地皺起柳眉:“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