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大差不差是“滾”進來的。一身靛藍道袍洗得發白,袍角沾着不知名的草屑泥點,好像故意要符合世外高人的那種推論。頭發用一根歪斜的木簪胡亂绾起,幾縷散發貼在汗津津的額角。
禁宮之内,又是欽天監官署之中,莫不解劍而行。此人卻得以身帶佩劍,雖然隻是一把普通的桃木劍,但也足夠表明其身份榮寵非凡。他腰間的桃木劍随着蹦跳的動作叮當亂響,更矚目的是他手腕上、腰上纏着的兩串五毒銅鈴,造型怪誕,正随着他誇張的動作發出雜亂刺耳的“叮呤咣啷”。
此人正是靈犀子。他無視室内凝重的氣氛,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好像永遠無法聚焦。
不過,這雙眼睛倒是曉得其所在,他第一時間就“釘”在了靜立案旁的林負身上,毫不掩飾的探究、審視,還有一絲不知是什麼的其他東西,扭曲得厲害。
蕭祁瑾負手站着,身後還跟着幾個随行的閹奴,但他沒有說話的意思。許華嚴要向他行禮,也被他擡手堪堪止住。
隻有靈犀子做着這欽天監裡唯一的在世異狀,他打量了林負半天終于怪腔怪調地開口,聲音尖利,帶着刻意的親昵,“師妹,參悟天機呢?這觀星台的風水就是養人,瞧師妹這氣色,可比先前迥異,眼亮心明呢。”
他又故意加重了“眼亮心明”這四個字,嘴角微微抽搐着,好像是笑,又讓人毛骨悚然。
手腕上的銅鈴随着他的動作,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他幾乎要撞到林負身上。
林負的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身體往後挪半步,避開那令人不适的鈴聲和氣息。她依舊緊閉雙眼,面容清冷如初,好像隻是面對着一團擾人的風。
“師兄,何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我的‘好師妹’?”靈犀子嬉皮笑臉,繞着林負踱步,“這太史令當得可還快活?”
刺耳的鈴聲,充滿惡意的低語。許華嚴聽着,眉頭逐漸緊鎖,他當然認得這個侍奉兩朝的道士,更清楚這個所謂的造丹仙士實際上是個貪婪的酒色之徒。
許華嚴上前一步,擋在林負身前,隔開了靈犀子探究的視線。聲音溫和,又有冷徹。
“道長。林大人乃朝廷命官,執掌欽天監典籍,責任重大。若無别事,還請自重,莫要在此喧嘩。擾了清淨,也未免失了方外之人的體統。”
靈犀子就這麼被許華嚴擋住,他沒法再看着林負了,眼珠轉到許華嚴身上,一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臉上那點假笑也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種被冒犯的惱怒,神經質的亢奮。
他挽了個劍花,手腕上銅鈴搖得很急,五毒獸蟲在腕上交替閃過,又投落在地上,牆櫃上,影影綽綽,逐漸變得詭異、龐大。
“許尚書,好大的官威啊!貧道與自家師妹叙舊,與你什麼相幹?你……”
“夠了,靈犀子。”
一個平靜到有些溫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靈犀子的氣焰瞬間被扼住,他退回兩步,不做聲了。
是蕭祁瑾,他從一進來就看着這裡,隻是沒發一言,穿了一件玄色常服,身形略顯單薄,面容清俊,不知是否因為長期服食丹藥的緣故,帶着幾分青白。
他站在至暗之處,星月之光,由是皆不能朗照,雙眸深邃似天井,吸納了所有光線,讓人看不透底。沒有帝王的煊赫威儀,隻有種讓人心悸的沉靜。
靈犀子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嚣張氣焰頓時沒了一半。他眼珠往蕭祁瑾這邊一打量,沒有畏懼、谄媚,卻有幾分說不清的顔色。不過,他倒也還分得清地位這回事,退到一旁,躬身行禮,還下意識用手捂住了那串惱人的銅鈴,隻發出幾聲沉悶的嗚咽。
蕭祁瑾的目光淡淡掃過靈犀子,并未停留。仿佛隻是看着角落裡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他的視線最後落在許華嚴身上,他微微颔首。
“文光也在。”
“陛下。”許華嚴和林負同時躬身行禮。
蕭祁瑾這才緩緩步入室内,徑直走到巨大的渾天儀前,目光緊随着帝星駐留的紫微垣,沉默片刻。
“林卿,朕今夜心神不甯,特來觀星台想問你一事。”
“陛下請講。”
蕭祁瑾好像頗躊躇了一會兒,這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