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星象觀之,帝王移駕向西,是否合宜?”
許華嚴心中劇震,幾乎失聲叫出内心所想,但他強自壓制住了——他幾能猜到蕭祁瑾想去何地。皇帝要離開京城,向西,向哪裡?
關西,天涯關,他和他父親兩輩苦苦打壓,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方。
蕭祁瑾仿佛沒有看到許華嚴的眼神,他目光落在星圖上,等待着林負的回答。
林負微微側首,諸天星辰一時極靜,隻對她一人訴說着什麼。無人能夠聽見,這位出身南楚,長于守江的司天台異才,在向諸星詢問何種内容,能夠知道的是,無論她做何回答,都不會改變此後将要發生的一切事情。
片刻,她開口,“紫微西移,熒惑守心,星象主變,吉兇參半。西行之路暗藏殺機,但這殺機之中,亦有轉圜。陛下若問合宜與否,負不敢妄斷天意,唯陛下聖心獨裁。”
蕭祁瑾聽了,倒像是被激起些惱怒,将殺機這兩個字反複念叨了幾遍,臉上才終于恢複平靜,隻是眼睛更深,更冷。
他平靜地轉身看向許華嚴,“文光,朕心已決,三日後啟程,親至關西監軍。”
許華嚴的心好像被誰猛地擊入湖底,在那裡敲擊石頭,緩慢地被溺死,而後仰望冰冷的一汪權力。他手腳發麻,呼吸不暢,如同一個真正行将溺死的人。但他很快調整了心态,急切上前一步,聲音微微發顫。
“陛下。關西戰事膠着,瞬息萬變,關西諸将皆是宿卒,深谙邊事。想來即便沒有陛下臨軍督戰,也可退附佘擾掠。其二,關西前線,刀兵兇險,附佘鐵騎又十分兇悍,賀蘭明珠虎視眈眈,北望中原,陛下萬金之軀,身系社稷安危,豈可輕涉險地?若有閃失,臣等萬死難贖!關中災荒未平,中原人心浮動。陛下此時離京……恐非良策。”
許華嚴字字句句,如今是果真發自肺腑。他憂心北地,憂心關中,也憂心社稷安危。他緊盯着蕭祁瑾的眼睛,保持着恭順的姿勢,隻希望他能聽進一字半字。
可另一則,他又有隐隐的恐慌。他自十五入仕,皆随父親侍奉尚書台,他知道蕭祁瑾的父親是如何地恐懼過關西諸将,他聽說過明德皇帝如何将這種恐懼傳給他的兒子。
他知道這種懸在龍椅項背的恐懼不會輕易消失。除非恐懼的根源被摧毀。對權力的欲望能使人變成妖魔,更遑論摧毀一段短暫的友誼。
蕭祁瑾靜靜聽着,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聽到“深谙邊事”時,幾不可查地眯了一下,待許華嚴說完,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溫吞。
“文光老成謀國。”
就這麼一句評價,而後是長久的沉默,再無别話。許華嚴心中幾乎要松,可蕭祁瑾忽然又說,“可你應當知道,藩鎮跋扈,非一日之寒。姬陸二姓,向來擁兵自重。朕此去非隻為督戰,也為……震懾。”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許華嚴瞬間蒼白的臉,又瞥了一眼靜立如雕塑的林負,最後落在象征帝星的紫微垣上,聲音低沉下去,隻有那絲偏執還是許華嚴熟悉的。
“父皇臨終,言猶在耳,朕不敢忘。”
他收回目光,看向許華嚴,那種可怕的偏執隻是暴露出一瞬之後就消失,接着,他對欽天監中的三人,下達了不可更改的旨意。
“朕離京期間,尚書台政務,由卿與左右仆射共理。京畿防務及禁軍,交由皇後李靜媚節制。”
“陛下……”許華嚴還想說什麼,但蕭祁瑾已經擡手制止了他,“林卿,星象之言,朕記下了,你好生休養。”
他甚至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林負的肩膀,動作帶着一種奇異的溫和,好像忽然之間判若兩人,要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尚還有幾分人意。
拍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身,玄色的身影無聲地融入門外冰冷夜色之中。靈犀子如蒙大赦,慌忙跟了出去,那串五毒銅鈴在寂靜的室内留下一串漸行漸遠的,令人心煩意亂的餘音。
隻剩下許華嚴和林負兩人,以及那巨大的渾天儀上,仿佛正在緩緩西移的紫微帝星。
疏星朗照北地,被投石器拆毀一半的餘林城上,淳于岚皓蜷縮在城角。他想着兩件事。
一是這冬夜冷似冰水,絕異他許久未至卻四季如春的故鄉。
二是那位北地的小少爺這回顯見動了真火,最起碼捆手的這幅繩子真材實料,磨得他手腕生疼,哪怕這時候把他放開,恐怕往後也再沒法用刀。
他歎口氣,往旁邊歪歪頭,對一個年輕的士兵說,“兄弟,給口水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