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站的更高一點了,完成了兒時想要做大将軍的願望,姑姑卻仍然杳無音信。
又過兩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秦霧花也跟來了。
她是悄悄出來的,她不忍見長老憂心,也不想那麼久見不到秦飛鏡。
九霄宮的霧花使,雖然此時年紀尚小,也沒有習武的根基,卻依稀可見日後天資卓著的影子。
地底連通山道的陣法,尋常人是摸也摸不着的,可她跌跌撞撞,竟真的找出一條路來。
但命運并沒有眷顧她太久。
江湖上的少年人想要離家曆練,要麼有長輩跟着,要麼有武功傍身,秦霧花一介孤女,身無長物,更不通什麼人情道理,隻能逢人就問:“你見過我兄長嗎?他叫秦飛鏡,是個很厲害的大俠。”
遇到心腸好的,搖搖頭和她說沒見過;若是遇到脾氣暴烈的,當場便兇神惡煞着一張臉,叫她滾開了。
不出一月,她已然從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變成了街頭流落的乞兒。
再次見到秦飛鏡,是在玉京城的街頭。出來太久,她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不知道是造化弄人還是什麼,兜兜轉轉的,她走到了北晉的王都。
這一個月來,她靠着自己摸爬滾打,學到不少謀生的本事,雖然中途跌倒過無數次,但她心頭總有一股勁兒在撐着,讓她一定要找到秦飛鏡,然後兩人一起把姑姑帶回去見爺爺。
她想重新看見爺爺的笑臉,不是現在這樣泛着苦澀的,而是輕松的,仿佛卸下所有背負的,如同這一路走來她所見過的,每一個尋常人家的慈祥老人。
見到秦飛鏡的時候,她在和這帶慣常行乞的幾個小孩兒争搶最後一個胡餅。
忽然間馬蹄聲響起,她看見一隊士兵八面威風地巡街,正路過她面前。
為首之人一身銀色玄甲,騎着高頭駿馬,面無表情地踏過十裡長街。
街道旁的百姓紛紛避開,秦霧花卻突然扔下手中的胡餅,踉跄着跑上前:
“哥哥——!”
無人應答。
彼時的秦飛鏡剛收到長老傳來的信,得知妹妹跑丢了,正在附近城池着急忙慌地遣人尋找,京城百姓衆多,秦霧花的呼喊就這樣被淹沒在了早春擁擠的街上。
身旁的小乞兒撿起胡餅,撣撣上面的灰塵,嘲笑她說:“嘁,知道人家什麼身份嗎,那可是飛羽衛的将軍,真真兒的達官顯貴,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樣兒就往前沖,平時那些找哥哥的話說多了,别把自己也騙過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笑的前仰後合,秦霧花卻渾然不覺,怔怔地望向飛羽衛離開的方向,喃喃道:“哥哥現在,是大将軍了嗎……真好啊。”
寶馬雕車香滿路,不是故人傷心處。
她沒有埋怨秦飛鏡,而是重新燃起了鬥志,想着如何能夠快點再見到哥哥,告訴他,霧花來找他了,霧花找到他了。
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她最終還是沒能有這個機會。
沒過幾日,她就被人牙子拐了去,賣給江北七宗之一的淩天宗,做了藥人。
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秦霧花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了,她隻記得黑暗的牆壁,鑽心的疼痛,還有在她以為自己撐不下去時,從血海中伸出來的手。
是藍青玉。
九霄宮的宮主笑眯眯地看着她,将她拉出了煉獄一般的地方。
她也從此舍得這一身剮,成為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霧花使,成為了,和記憶裡哥哥一樣厲害的人。
秦霧花從沒問過藍青玉為什麼要救她,就像這麼多年來,她也一直裝做沒看見當初藍青玉詢問她家中有何人,在聽見“秦飛鏡”三字時,露出的意味深長的笑。
或許一切的源頭都是一樁烏龍,或許她從最開始就不該獨自跑出家,可她那年才十六歲,吃了太多的苦,又挨了太多難捱的痛,她迫切地需要一個出口,來承擔那些灼烈而無名的罪過。
秦飛鏡來九霄宮找過她。收到藍青玉的消息時,正逢謝微南巡,畫舫沉沒,整個北晉都因為太子的失蹤而陷入一團焦頭爛額,可他還是去了,将家傳的秋水刀抵給藍青玉作為信物後,他隻來得及遠遠看了眼秦霧花,就不得不動身離開。
有了飛羽将的信物在,九霄宮在江湖上左右逢源了許多,秦霧花也在九霄宮平安長到了成年,而後一人前去挑戰了當年的江北七宗。
自此,江北七宗覆滅,霧花使之名響徹西洲東郡。
二人再見時,秦霧花和當年跟在他身後的小姑娘大不相同了,隔着許多年的光陰,他們相對無言。
沒有人再提起年少的時光,也不再提最初想要找回姑姑的豪言壯語,廟堂如此之高,江湖如此之遠,他們都不再希冀于從茫茫人海中找到具體的某人。
玉京街頭的那次擦肩而過,是他們此生不願回首的往事。
秦飛鏡曾經覺得秦霧花是怨他的,他覺得秦霧花應該怨他,可等他走的時候,又遠遠聽見秦霧花和藍青玉的交談,秦霧花說:
“宮主,錯不在我,也不在他,天意弄人,造化弄人,這一生都沒有辦法。”
他突然想起十四歲那年,隔着窗戶紙瞥見爺爺流眼淚的時候。他們是至親的人,卻從不肯将真心話剖開來講,他對秦霧花有愧,秦霧花不想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爺爺對姑姑也有愧,而姑姑再也不曾回來。
最後的最後,他們攜手重新回到地底的古城,約定好在爺爺面前還像從前那樣。
等到出去時,秦飛鏡回到玉京城,秦霧花前往九霄宮,從此江湖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