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深處。
首先蘇醒的是聽覺。
安第斯聽到有個女孩子在哭。斷斷續續,抽抽噎噎,聲音在空間裡激起回音,一圈一圈,空靈回蕩。
仿佛是很痛苦的,又或者絕望,延綿不絕的是淚水奔湧,到最後,止于一聲破空的鞭子抽下。
安第斯猛地睜開眼睛。
第一反應,是在虛空中取出武器,拉弓,弦如滿月,掃視四周。
潮濕陰暗的室内堆滿灰塵,一旁的彩色玻璃窗破舊斑駁,映照進的光線迷離詭谲。
在灰塵的舞動中,安第斯看到無數本堆疊的經書。書架上,桌上,地上,封皮脫落,逸散成些許泛黃紙張,落在他的腳下,一個詞被紅筆勾勒。
“安第斯”。
……安第斯的眸色深了深。
他松了手,将弓箭背在身後,空出手來,蹲下身撿起那張紙。
那是王國通用的印刷字體,墨痕書寫着偉大山脈的故事,名為“安第斯”的山脈如動脈般橫跨兩片大地,最後在某次地裂中轟然倒塌。
壯闊的山,偉大的山。
“……所以,”他輕輕喃念,仿佛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你就叫安第斯吧。”
回憶裡,男人的面容慈祥,大手溫暖。
安第斯閉眼,再又睜開,回憶強行中斷,起身時,那張泛黃的紙張落到地面,激起灰塵的漣漪。
眼前如回憶裡童年一般的景象,自然不會是時光回溯。結合之前進行的入夢儀式,此地的本質也無需置疑:
這裡是他的夢境。
或者說,一個噩夢。
他的過去。
屋外斷斷續續的哭聲又響起,這次顯得虛弱了許多。安第斯沒有猶豫,推門離開書房,将背後那些歌頌神明福音、描繪人類史詩和書寫偉大山脈的紙張一同,抛在腦後。
屋外,是教堂的走廊,兩側的壁燈黯淡搖曳,厚重的窗簾透不進光。教堂深處,傳來誰人的哭泣,就像是被光明囚禁的黑暗,化作怨毒不甘的幽靈,徘徊低語。
随着哭聲越來越近,他的步伐越來越快,最後,僅僅一門之隔。
那是标着“忏悔室”的房間,微弱的哭聲和鞭響隔着門傳來,模糊又清晰可見。
那是千萬次的重複,一些審訊、一些折磨和血。是即使離開也會在午夜夢回驚醒的噩夢,是他那灰暗、罪惡而逃不開的童年。
……真不像話啊。
将手搭在門把手上,安第斯深吸一口氣。
他的灰眸此刻徹底染為绯紅,轉化為蛇類般的陰冷和憤怒,一手開門,一手抓過背在身後的弓箭,在踏入的瞬間就弓弦拉滿——
“——!”
安第斯瞳孔微縮。
在他踏入那間忏悔室的瞬間,夢境破碎,空間颠倒。他感到強烈的失重感,眩暈過後,周圍的場景轉換,化作燃燒着熊熊烈火的村莊。
無數哭喊、尖叫和哀嚎湧入耳中,幫着呼嘯的風聲和燃燒的噼啪作響,比之前更讓人震顫。
什麼情況?巨響傳來,安第斯猛地轉頭,看到一座茅草屋在他面前倒塌。人們四散逃跑,又被燃着火的斷壁殘垣砸中,廢墟中,抱着孩子的婦人呼救微弱,絕望的眼角最終落下淚水,一滴,兩滴。
……怎麼回事?
這裡毫無疑問,不屬于他的夢境,也非有關他的回憶。
于是安第斯想起很久以前曾聽聞的,有關于“夢境之主”的知識。
生活在同一片天地的人們,有着不同的記憶,也有着屬于自己的夢境。然而這些夢境卻并非彼此孤立,而是以無序的方式相互連接,部分重疊,共同存在于虛幻的亞空間内。
在某些機緣巧合下,做夢之人會跨越夢境的邊緣,來到他人的夢境,因緣際會,達成奇妙的相逢。而夢境的神明擁有的權柄,便也包括這點:祂能随意穿梭于任何人的夢境,并将它們随意連接,這樣一來,隻要還有人做夢,祂就不會徹底消亡。
——因此,之前得知造成小鎮異常的罪魁禍首,信仰的是隕落的夢境之主,安第斯也并沒有過分驚訝。
如今的場景,大概便是夢境魔法将安第斯的夢,和某人的夢境連在了一起,因此在安第斯踏入忏悔室的瞬間,便會空間轉換。
周圍的火焰依舊在席卷村莊,苦難正在上演,如果這是某人的夢境,那麼想必是相當慘烈的回憶。
安第斯并沒有因為這并非真實而無動于衷,而是召出銀蛇。無需多言下令,那生着銀環的毒蛇就膨脹至十倍大,吐着蛇信,鑽入廢墟,将那些被困的人們叼出或是以尾卷出。
銀蛇在施加救援,安第斯則抓着弓箭,朝着火襲來的方向快步走去。越走,某些東西便越清晰。
等到他終于越過坍塌的廢墟,一襲紅衣便映入眼簾。
那是一座未被火焰吞噬,而顯得潔白無垢的教堂,和一個站在教堂的尖頂的女人。
她雙手背在身後,似乎安靜等待,模樣乖巧,身上鮮豔的紅裙被狂風吹得淩亂,及腰的金色直發末端化作五彩的蝴蝶,帶着細碎的宛如星辰的光點,在周身翻飛,夢幻而美麗。
——而她的腳下,是被熊熊烈火吞沒的村莊。血色和火光蔓延,讓凄冷的夜空和月亮都被暈染得鮮紅,就像是绯紅的月色降臨。
慘叫、哀嚎,火焰沉默,給予那夢幻最鮮明而尖銳的諷刺,也讓安第斯的心髒一瞬間被揪緊。
幾乎不需要思考的,直覺便告訴了他答案: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村莊這場慘劇的始作俑者。
仿佛是聽到了他的心音一般,下一秒,他見到那個女人忽地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她擡起頭,鮮紅的眼睛注視着某個虛無的方向,沒有焦距,表情顯現出一種單純的明豔與天真,在這漫天大火中,突兀而詭異。
她說,仿佛自言自語,聲音不大,卻響徹天地:
“這樣慘痛的靈魂,夠格作為您的祭品嗎?”
“——我崇高的主人……“
“月亮女神啊。”
她的眸中,火光熱烈。
而安第斯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來。
……女巫。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