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指向明确的禱告,那猩紅的月光,以及翻飛的裙角和蝴蝶,都告訴他這個事實。
女巫燒毀了村莊,為了向邪神祭祀。
狂風和哀恸中,女人的笑容明媚,無慮無憂。
……
安第斯心裡有了些答案。
夢境中的人并沒有發現他的到來,但他依舊謹慎的環視四周,尋找掩體,在斷壁殘垣中搜尋某個身影。果不其然,不遠處的角落,他察覺到了一道微弱的氣息。
那是個藏在牆後的男孩,強忍淚水,小心翼翼,匍匐躲進隐蔽的地道,屋外的火光閃動,照亮那如夜的黑發,和綠色眼睛。
即使那個孩子不過七八歲,容顔稚嫩而沾染黑灰,安第斯也能輕而易舉地認出:那是年幼的伊諾森。
随着男孩躲進地道,安第斯眼前的一切逐漸變得虛幻。火焰不再躍動,人們不再奔逃,紅衣的女人依舊站在塔尖,搖曳的裙角和笑意一同定格。
隻因回憶的主人離開此地,于是後來的一切便一無所知。
在凝滞的世界中,安第斯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裡是伊諾森的夢境。
之前向月亮女神祈禱入夢,生效時,他分明感受到了另一道氣息也被納入。不用多說,定然是還沒走遠的伊諾森。如今的畫面,也自然是他的夢境,就像之前安第斯所看到的一樣,取自記憶中最深刻而難以忘懷的過往。
卻不知到底是月亮女神的力量涵蓋範圍太廣,以至于不小心将其牽扯進來,還是說,故意如此。如果是後者,月亮女神将伊諾森的記憶告知他,又有什麼深意?
神意不可揣測,多想無益。
無論怎樣,正是因為這個纰漏,讓安第斯通過夢境看到了伊諾森的過去,這才知道,為何那位光明法師要如此執着地追查女巫的蹤迹,甚至被驅逐、被通緝、被綁到火刑架上,也在所不惜。
隻因血海深仇,當以怨報怨,以眼還眼。
眼見面前場景愈發虛幻,有坍塌的迹象,安第斯從思緒中抽身,轉而走去伊諾森躲藏的方向。搬開水缸,露出其下以茅草覆蓋的地道入口,他對着那鎖孔遲疑了下,最終還是選擇暴力拆卸,跳入那幽深黑暗的狹道後,摸索着前行。
兩側潮濕的石壁燭台已經徹底熄滅,積着灰塵的地面有着淩亂的腳印,盡頭一扇木門禁閉着。
安第斯的指尖顯現一點火光,将門鎖燒去,悄無聲息走入室内。
入目的是昏暗的地下室,和房間正中裡面擺放的一座光明神像。白袍的神明雙眸垂下,悲憫蒼生,手中拿着金色的十字架。
安第斯聽到模糊的說話聲從頭頂傳來。
他從房間的另一側找到另一張門,從樓梯上到地面,發現這是一座教堂的内部,面積不大卻設計複雜,如不是他熟悉這類建築的構造,恐怕也會迷路。
順着說話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安第斯腳下一頓。走過拐角,地上倒着一位白袍的神甫,表情驚愕,口鼻中湧出鮮血。
安第斯蹲下身來,摸了摸神甫身旁的地面,指尖沾起一點蝴蝶的鱗粉。
……看來雖然教堂未被火焰吞噬,裡面的神職人員卻都被女巫殺死了啊。
女巫害怕光明,卻不害怕簇擁光明的人類。
那剛剛聽到的說話聲……安第斯起身,朝着那個方向走去。銀環蛇從一旁的窗戶爬進,鑽到他的褲腿下便無影無蹤。
在走到虛掩的禱告室門口時,那種說話聲才變得清晰。
“小伊諾……森……”
一個蒼老的聲音虛弱的說,話音落下,那破爛不堪的嗓子中溢出幾聲咳嗽,安第斯聞到血腥。
“我在,我在,主教爺爺,你别說話了,會吐血的!”
然後是焦急得快哭出來的男孩聲音,沙啞稚嫩,帶着最後的希冀,和濃濃絕望。
安第斯的袖口處,銀環蛇伸出頭,探到門口進行窺視,權當他視線的延伸。
他看到一位白袍繁瑣的老人倒在地上,唇角溢血,幼年的伊諾森跪在他身邊,指尖彙聚白色的光芒,笨拙的進行着治愈。然後,那個老人扯動嘴角,露出個安慰的笑:
“……治不好的,女巫最狠毒的,就是他們的毒啊。”
每個女巫都有屬于自己的毒。
“伊諾森,”他混濁的眼睛連睜開都勉強,卻還是要努力看着眼前的孩子,“你是我們鎮子裡最有天賦的……”
“逃走吧,去城裡的教堂……”
“不,”伊諾森恐慌地捂住老人的嘴,“我哪也不去,爺爺,我不走!我——”
“胡鬧!”老人打斷他,回光返照般的,突然瞪大了眼睛,緊緊凝視着伊諾森,口中一字一頓,落地有聲:
“偉大的光明神……請庇護凡卡最後的光明之子……帶他走,别再回來……”
“……就以我的靈魂為祭品。”
“爺爺!!”
随着伊諾森撕心裂肺的呼喚,主教的胸口爆發出強烈的白色光芒,下個瞬間,男孩的身影消失不見,隻留下原地面色徹底灰白的主教,一雙眼睛變得空洞無焦。
與此同時,一旁的玻璃窗應聲碎裂,金發紅裙的女巫出現,輕巧的躍進室内,就如蝴蝶一般落在地上。
她來遲了一步。
光明神實現了主教的願望,帶走了伊諾森。
女巫環視室内一周,讓一隻蝴蝶飛到她耳邊,擺出一副傾聽的姿勢,片刻後,微微歎氣。
“逃走了嗎,”她自言自語地說,“真讨厭啊。女神不會生氣吧?”
明豔的女人做出一副苦惱的嬌俏模樣,咬了咬指尖:“不過,怨恨可是會發酵的,越久,越深刻醇香,味道也就越好。我想想……十年後怎麼樣呢?嗯嗯,正好,又不太青澀,又不太暴烈,最适合品嘗。”
她說完,自顧自地定下十年的約定,就滿意地點點頭,身形化作蝴蝶,消失在原地紛飛而去。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一旁的安第斯一眼。畢竟他隻不過是夢境裡的過客,在回憶中不應存在的部分,因此便能旁觀這悲劇的全程。
……然而安第斯眉頭越皺越緊。
——如果這是伊諾森的夢境,在蝴蝶女巫找上門的一瞬間,就應該中斷了不是嗎?
那他現在看到的這段記憶,是誰的?
……月亮女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