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風口站,臉上必然會有風撲上來。
不過方撷真的聲音,竟半分都沒有被風聲弱化,字字清晰,連她憤憤的情緒,都被精準地傳達:
“程芙,你要是念及舊情,就不要答應!我不用你來教!”
她愱恨程芙,愱程芙一帆風順、親友環繞,恨程芙是罩在自己頭頂的沉重烏雲,揮之不去,無意無形地折磨得她痛不欲生,恨程芙勝過她,害得她要被武紅英施加更重的壓力。
她不要這樣的人來教自己!
向來平和從容的程芙,眸底掀起濃重的不解與窘迫,還慘着五六分傷懷。
她避開方撷真灼人的視線,面向武紅英:“武谷主,還是尊重少谷主的意願吧。少谷主天賦異禀,不愁将來。”
武紅英擰了擰眉,不好強逼程芙,唯有暫退一步,另尋路子:“程姑娘,你和小女是朋友,可否拜托你,陪陪她?”
程芙果斷地應允。
她正是為此而來。
九曲回廊長得望不到頭,隻曉得它蜿蜒了一段距離,便在一株桂花樹後消失,剩下的部分又有多長呢?
饒是從小在澄意山莊長大的程芙,竟也不能立時想起答案。
她的注意力全在友人……如果方撷真還當她是友人的話,這話才能這樣講。
“上一次,你說‘過兩日再說’。如今能說了嗎?”程芙欲拉着方撷真坐下,秋天的走廊欄杆冰涼涼的,可有沒有其他地方能坐着冷靜了。
方撷真卻揮開她的手,似笑非笑:“還沒有恭喜你赢了。”
她輸得狼狽又暢快,分出勝負後很不大氣地直接下台,什麼話都沒有留,連句恭喜都沒有。
她原有很多話要問程芙,譬如為什麼不把回老家的事告知她一聲,可那份疑問,終究随着輸赢的決出,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像是一朵花落進溪流,緩緩浸滿了水,沉進水底,人們都隻欣賞枝頭和水面上的話,從不愛水底的。
程芙深覺受不起方撷真的恭喜,仿佛隻要“嗯”一聲,就能招來方撷真更嚴重的負面情緒。
兩人過招時,方撷真的劍風很不對勁。
程芙不是沒有和兇狠的人比試過,卻沒有誰像方撷真這樣不要命,把所有的謀算、預判連同腦子通通丢掉,隻剩濃烈的求勝欲。
她将方撷真的兇狠和冷漠聯系到一起,卻不能拍闆二者是否有聯系,因為世上隻有方撷真本人能告知她答案,而方撷真偏偏不願意告知她。
程芙唯有先作試探:“你的翠微。保養得很好,很鋒利。方才那輪比試,你的最後幾招能做得更好,如果當時——”
“我已經輸了。說再多都沒用。”方撷真輕笑一聲,無奈又頹廢。
“你以後會赢。我教你,我把招式拆開來講給你聽,你會赢。但我希望你能将來龍去脈說清楚,你對我的态度,為何變了那麼多?”程芙沉聲道。
赢——于方撷真而言是很大的誘惑,她想證明自己不比程芙差,從而堵上武紅英的嘴,以求永遠的安心。
但她沒有辦法答應程芙的條件:“……我說不清楚,說不清楚!這幾日我都不想看見你,程芙,我需要多想想。”
時間而已,程芙願意給:“到時候,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麼,無論你認不認我,都記得給我答複。我一直都在雲州,你寫信也好,親自過來也好……我的人就在這裡。”
随着桂花香氣拂面而來,兩人對視一眼,背道而行。
方撷真原路返回,不出幾步便遇見等待她的武紅英:“母親。”
“真兒?”武紅英眼裡的期待都能溢出來,“有結果了嗎?她答應教你了嗎?”
方撷真搖頭,面龐低得很深:“我再多思慮幾日。您很着急嗎?”
“我當然……”當然着急。
論劍隻持續數日,結束後武紅英一行人便要返程,她迫不及待想為女兒求一個靠得住的老師,若程芙不答應,她便去找别人。
然而望着方撷真垂下的脖頸,武紅英突然心尖一痛,改口道:“倒也不太急。那你就再多想幾天吧,左右我們要等到論劍結束才啟程。走,回看台吧。”
“還回去?”
“很快便輪到我們水月谷的人登台,你是少谷主,不在不合适。”
武紅英牽起女兒的袖口,道:“走吧。你聽母親的話,看看别人是怎麼比試的。”
方撷真的身子沉得很,極為勉強地回到看台後,總是心不在焉。每次擡頭,她都覺得四周有人盯着自己妄加議論,看,她就是水月谷的少谷主,剛才輸得可難看了……
是以她始終低着腦袋,仿佛将自己和整個世界隔開,外人說什麼笑什麼,都和她無關。
“真兒?”女兒的不對勁顯而易見,武紅英眼神再不好使,也該發現了,“不舒服嗎?你認真看了沒有,可曉得台上是什麼境況?”
方撷真腦子嗡嗡得響,明明看得出她不舒服,為何還要逼她看什麼亂七八糟的比試?她睨了眼擂台,見戰況焦灼、劍影紛飛,遂硬着頭皮亂說道:“高個子的要輸了。”
——音方落,她看好的那位俠士便利落地敗下陣。
方撷真愣了愣,道:“我猜錯了。”
“因為你的心不在擂台上,判斷不出局勢。”武紅英歎了口氣,“罷了,你回去歇一歇也好。晚些時候,母親去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