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可以令自己解脫的話,方撷真聽完卻沒有感到輕松。
她認識一個人,有一雙比鷹還能洞悉萬物的眼睛,尤其擅長判斷局勢。她曾被那個人傳授過劍法,無論她有什麼漏洞不足,那個人都能一眼看出。
方撷真咬唇,欲将某個想法徹底扼殺:“母親,我回去了。”
“好。”武紅英替女兒攏了攏衣襟,免得她回去的路上吹風,“好好休息。”
可方撷真并沒有好好休息,她和程芙過的每招每式一遍遍被她掏出來想,她到底為什麼才輸?是出劍太慢了,閃避太遲了嗎?
越是去想,那些畫面便越模糊,好似一張反複查閱的紙,慢慢地慢慢地,字迹屈從于折痕和汗漬,無法看清了。
黃昏的時候,方撷真開始發燒。
起初她沒有察覺,隻當是沒有吃晚飯才會頭暈,遂剝了半個橘子下肚,草草解決口腹之欲,随後便縮緊被窩,繼續想自己輸給程芙的場面。
直至武紅英回來,她才發覺女兒的臉紅透了,體溫燙得驚人,方知方撷真的身體出了問題,立刻遣人請大夫來。
澄意山莊裡就住着位大夫,姓許,是山莊的門客,她平日不給外人看診,除非是什麼有趣的雜症,又或是看在誰的面子才會出手。
今日特殊,恰逢論劍大會,群英雲集,那大夫又很願意賣武紅英一份情,故而水月谷稍稍一請,她便匆匆趕了過來。
一番望聞問切,許大夫有了定論:“發熱而已。”
發熱一事可大可小,若是嚴重,要了人命都有可能,武紅英不喜許大夫雲淡風輕的态度,卻不得不恭敬着:“大夫,小女的病症是不嚴重嗎?”
“我可沒說不嚴重。”從外貌來看,許大夫不過一二十歲,比武紅英年少太多,但從行事口吻上,全然不像個晚輩,“我開個方子,武谷主派個人,到我的藥廬抓藥吧。我來為少谷主施針放血。”
武紅英拿着藥方,遣人快去快回,不要耽誤。
銀針紮進方撷真指尖,很快便湧出鮮豔的血點子,那些血像鑽進了武紅英的眼眸,鬧得她的眼眶也紅紅的:“真兒?你還好嗎?”
方撷真靜靜躺着,隻将頭顱輕搖。
此時此刻,她什麼話都不想說,唯獨想着一件事——她是怎麼輸的?
明明日夜都在習劍,自信每一招都吃透了,為何還會輸?她就這般差勁嗎?程芙就那樣厲害嗎?
眼淚淌下來,方撷真的眼眶打了敗仗,起不到半分阻攔淚水的作用。
她稍微偏着面龐,任許大夫施針,眼睛卻往武紅英的方向瞅:“娘,娘……”
武紅英心如刀絞,連忙擠過來,捧住方撷真發熱的臉……總覺得女兒這聲“娘”,是在喚另一個女人啊。
“真兒,母親在這兒。”武紅英撐住身子沒有倒下,“還難不難受?”
感受着緊貼着面頰的那雙手,方撷真禁不住蹭了蹭,她記得,娘的掌心就是這幾處有繭子,娘常常用布着繭子的手來摸她的臉。
這次她卻主動蹭着娘的手,淚眼婆娑:“我難受,娘……我赢不了,我這輩子都赢不了……”
武紅英一驚,竟啞口無言,卻也濕潤了眼眶。
“令媛很像你。”
許大夫無心看母女倆抱頭痛哭,用心地施針,卻冷不丁打了聲岔,興許是自知多話,她不慌不忙補了句:“令媛受了風寒,又逢心緒淤堵,才會起高熱。這幾日多注意些。”
語罷,許大夫扶着床沿起身,徑直出了屋,且婉拒了水月谷的人送自己一程。
武紅英目送她離去,她和真兒的容貌的确像,不怪一個外人都感歎。
其實若說性情,她們母女也是有點兒相似的。她和妹妹雙親早亡,姊妹倆跟着姑姑長大。
後來姑姑脫離師門,将姊妹倆也帶上,那個時候還沒有建立水月谷,姑侄三人的境遇很不好,姑姑受冷眼的時候,姊妹倆也受冷眼,姑姑撐不下去偷偷哭的時候,姊妹倆也躲起來哭……
武紅英小時候就是個普通的、愛哭的丫頭片子。
抓藥的徒子回來了,幾人正忙着熬藥。
武紅英繃緊了嘴唇,試圖理平心緒:“真兒,你能赢……”
她突然頓了頓,換了措辭:“咱們不想那些事情了。你先睡一覺,睡一覺便什麼事都沒有了,好不好?”
方撷真又嗫嚅幾下,乖乖合上雙眸。
*
翌日,方撷真腦袋悶悶地醒來,推窗一望,蒙蒙細雨正籠着雲山。
她口渴得厲害,還好壺裡就有溫水,才飲完一杯,徐劍屏便很巧地推門而入,訝異道:“少谷主?你還燒嗎?”
方撷真保留着點兒昨日的記憶,卻記得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眼前像糊了霧:“谷主在哪兒?”
她答非所問,徐劍屏并不在乎:“谷主陪了你一晚上,天亮的時候才睡。”
方撷真眸光輕顫,似乎有所動容,然而終究僅是輕顫。她笑了笑,沒有說話,而是提起翠微劍,步履輕盈地出了門。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前提之一,是“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