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便圖了個進,直接坐在水井邊緣,竟很涼快舒适。
“……都汗濕了。你們也沒有比太久,哪裡來得這麼多汗?”
耳畔突然響起程阿婆的聲音,方撷真循聲望去,原來程阿婆正拿了汗巾,往孫女後背裡塞:“坐一會兒,把汗吸幹就好了。”
年少喪母的方撷真瞳孔一凜,倉惶收回視線,不敢往那方向多看半眼。
方虹也會往她後背塞汗巾,等她玩夠了,衣裳濕透,再把汗巾抽出來,很快便能幹幹爽爽的,不怕着涼。
“我穿得太厚,才有這麼多汗。我分明不怕冷,您卻纏着我,要我多穿幾件。我這就脫衣賞去。”程芙溫聲埋怨着程阿婆,可是聽她的語氣,分明隻有無奈。
方撷真忍不住,往祖孫倆的方向偷偷觑了一眼。
“欸,阿芙,不能脫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最容易着涼!你且忍一忍,下次不叫你穿這麼厚就是了!”
宛若做賊,方撷真隻敢看一眼。她悄悄将鬥大的眼淚珠子抹了,揮進水井裡。
方虹死在她劍下,已有三年了。
“方姑娘,你是不是也出汗了?我給你塞個汗巾吧,是我自己扯了布縫的。”
程阿婆照顧好孫女,又來關心孫女的朋友。
她笑得慈愛溫柔,令方撷真恍惚了一瞬,重重點頭:“好啊,我也出汗了……您幫我吧。”
等汗巾完全塞進後背,貼着肌膚了,方撷真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有多失禮,她是這間小院的客人,哪有叫主人為她塞汗巾的道理呢?
可她偏偏不為所動,心不安理不得地享受着程阿婆的輕聲叮囑,什麼用劍要小心啊,在江湖裡行走要仔細啊……
好啰嗦好聒噪的老婦人,比方虹有過之而無不及,方撷真卻不覺得煩,反而笑問道:“阿婆好有精神,您多大年紀了?”
“有六十五了。”程阿婆道。
六十五啊,略比方虹大了幾歲。小時候方撷真常以為方虹是老來得女,年近四十才生下自己,後來才知生出她的人根本不是方虹。
“方姑娘吃早飯了嗎?要不我做一些吧。”院中就有爐竈,一旁還有米面和新鮮的菜肉,程阿婆熱情如火,很樂意親自下廚招待客人。
“嗯,好啊。多謝阿婆。”方撷真一口答應,半點兒都不客氣。
她望向程芙,見對方仿佛很驚訝,便問道:“不可以嗎?”
程芙抿唇,實在猜不出方撷真在想什麼:“随你。阿婆,我來打水。”
*
數日後,本屆論劍的魁首決出,又是程芙。
這不是什麼驚為天人的大事,隻因每位參賽者的實力都明晃晃地擺在面上,初輪比試一過,誰有奪魁的實力,大家心裡都有數。
即使中途有爆冷的較量,程芙也一路平穩地走到了最後,不負衆望。
對于結果,程芙本人無甚欣喜,卻非常慶幸自己從今往後真的不用再練劍,隻需守着她的劍廬,打好她的鐵。
“這下你要流芳百世了。再過五年,會不會又是你奪魁?”方撷真已與程芙達成無言的約定,數日以來,她每天都會造訪程芙的院落,兩人切磋劍術。
“不會。”程芙倚着一株雪松,精心地擦拭拒霜劍,“我本無意參賽,是我師娘和朋友極力期盼我出手。我不喜歡用劍,以後也不練劍了。”
方撷真蓦然仰首:“什麼?”
應是知道她在驚訝什麼,程芙緩緩答道:“我已有段時日不練劍了,我覺得這樣很好,我比從前更快樂。”
自從程芙回到雲州,她多半将時間花在劍廬中,除了鑄劍,也會鑄一些刀槍弓弩,亦或是流星錘、梨花針等奇形怪狀的武器,更甚是受同門之托,打幾樣鍋碗瓢盆。
無論什麼東西,她都樂在其中。
但凡見識過程芙的本領,沒有不為她的決定惋惜的,方撷真也是其中之一。
一個天賦不算絕頂的劍客,能有今日的成就,背後付出了多少光陰心血。
方撷真深有體會。
她回想自己拼命練武的這幾年,實在太不容易。
可她還是太弱小了,如果她和程芙一樣強大,她和方虹就不至于被逼迫到走投無路,武紅英也會日日溫柔地誇贊她。
所以,方撷真沒有時間多為程芙歎息,她要将更多的心力放在自己身上。
“阿芙,方姑娘,烤餅做好了,過來吃吧。”
循聲望去,程阿婆端着一盤熱騰騰的烤餅走出來,餅裡包着肉餡,味道偏鹹,卻能叫人垂涎欲滴。
《水月秘典》中有載,用回魂術為逝者招魂,需要另一人作為魂魄的容器,最好是和逝者性别相同、年齡相近的人。
“方撷真,不要愣着,來吃東西吧。”程芙也催促道。
“這就來。”方撷真盯着程阿婆,笑意款款,大踏步地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