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等不到答案,程芙漸漸坐不住了,凳子上像平白生出數不盡的釘子,使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但她依舊面色平靜,看不出波瀾:
“方撷真?你真要和我恩斷義絕?”
可是為什麼?從頭到尾,她程芙做錯了什麼?她以朋友的身份,關心方撷真的情緒,指點方撷真的劍法,将所有的情分都付諸行動,她自認問心無愧。
方撷真被問得眼神亂飄,竟鬼使神差說道:“三年之後若能再見,那便是。”
語罷,兩人同時怔忡一瞬。
慌亂的方撷真低下頭,舌尖品出淡淡的苦澀:“你來定相見的地點吧。”
主動權回到程芙手中,她略一思慮水月谷和雲州間的距離,想出一處絕妙地點,無論誰去赴約,都不至于奔波太遠:“扈縣。”
方撷真咬住滿口銀牙,扈縣是她此生都不能忘懷的地方。
她在那裡求血刃峰助她報仇,在那裡害死了一個無辜的水月谷徒子,也是在那裡,與程芙成為朋友,又很快被程芙“抛棄”。
扈縣留仙原上的雪花啊、月光啊,都在這一刻飄至方撷真心頭,不知那間小木屋,如今還空着嗎?馬廄裡的草料生腐了嗎?冬天的時候,還能抓到野兔子嗎……
“笑什麼?”
耳畔響起程芙陡然一問,方撷真才知自己已笑了許久,她連忙繃住情緒,冷聲道:
“好,三年之後,初春。你我扈縣見。”
程芙低頭,唇角漾開一抹笑意,方撷真這家夥啊,還真是口是心非,分明很懷念住在扈縣時的歲月,還要闆住臉:“到時再見,你要告訴我原因。”
方撷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
“你與我疏遠的原因。”程芙定定地凝視友人,“成嗎?”
方撷真沉默良久,終究在程芙遞來一塊鮮花餅時伸出了手,卻不是接過甜點,而是趁機勾住程芙的小指,許諾一般,向下拽了拽。
鮮花餅忽地落地,摔得粉碎。
而方撷真的目光很堅定:“三年之後,程芙,我必解你今日之惑。”
三年光陰,方撷真暗忖自己的心結應當能解開了,到時候她便能毫無芥蒂地與程芙重歸于好了吧?
她沒有别的朋友了,她再也不會有新朋友了,三年後的留仙原,她要将唯一的朋友拾回來。
*
水月谷。
方撷真連日奔波,見到武紅英的第一件事,便是自豪地仰起頭,脆生生道:“我赢過她了。”
武紅英意識到女兒說的是誰:“果真?”
“果真!雖隻有那一次,可是母親,我會做得越來越好!”方撷真站在武紅英面前,額頭還滴着奔跑後的汗水,她下馬後便沒有停過步子,隻求盡快道出成就。
“呵——”
茶室中,不止有方撷真母女在,那方方正正的棋桌前,還坐着一襲青衫的武綠華。
方撷真的喜,暫時抵過了恨,令她全然不顧武綠華的存在,隻顧和武紅英說話。
聽到武綠華的冷笑,她才将目光挪過去,寒聲質問:“你笑什麼?武綠華,你應當為我害怕。”
武綠華不以為然:“怕你?你能有多大本事,能叫我怕你?真以為能殺我了?”
“真兒!綠華!”武紅英呵斥道,“都不許胡鬧!真兒,你好不容易回來,肯定是累了。快去洗個熱水澡,待會兒,母親陪你用飯。”
方撷真卻不肯走,又道:“武綠華,你以為自己還能活……”
“真兒!住口!”武紅英怒意乍現,她不允許女兒說出這種捅她心窩子的話來,妹妹和女兒,都是她無法放棄的親人,“你不聽母親的話了嗎?”
方撷真啧了聲,極不情願地離開茶室。
在後山關了好幾年,武綠華去年才被解除了禁足,可武紅英允許她活動的範圍依然不大,隻局限在水月谷中,且禁止她和方撷真見面。
武綠華望着姐姐因憤怒而起伏的胸口,稍稍眯眼:“姐姐,你總為她操心。她生下來就是讨債鬼,專門來克你。”
那道“母子相克”的卦象回溯到心頭,武紅英呼吸輕滞,緩緩坐下:“綠華,不要說這種話。”
“她是你女兒,可我們難道就不是親骨肉?我們在一個娘胎裡待過,我們身上流一樣的血,姐姐,她勤學苦練不是為了你,可我做的樁樁件件,哪件不是為了你!”
武綠華捏緊雙拳,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陪姐姐最久的人是她,為姐姐分憂的人也是她,然而方撷真一回來,她便什麼都沒有了!權力被收回,姐妹溫情變得稀薄,自由被限制!凡此種種,她皆不能接受!
“……我們當然是親骨肉。”武紅英垂眸,“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可是,綠華,我注定無法徹底原諒你的。”
她在棋盤上落下一枚白子,于是屬于武綠華的一枚黑子,就這樣出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