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羅宮不是什麼風水寶地,附近七八裡路都十分崎岖坎坷。其實,若是擡頭,便曉得星羅宮為何叫“星羅宮”,這樣好的星夜極适合觀星,似乎隻需擡臂一攬,便能納河漢入懷。
方撷真一行人費了好一番功夫,才順利逃出關押金烏鳥的深谷。那撮金烏翎已被妥善地收起來,本是大功告成,卻沒有一個人在笑,也沒有誰注意到滿天星鬥。
因為他們失去了同伴。
“阿夏就那麼死了!阿夏——”
說話的人喚作白術,與阿夏一向交好,除了未能救下好友的自責、目睹金烏鳥食人的驚恐,他心中還有對方撷真的無盡斥責。
他跪在地上,痛苦地嘶吼。
這幾人都是随行少谷主的水月谷徒子,嚴格來說,并不能算“仆人”,稱其為“下屬”更為絕妙。
聽完白術一言,當即有人駁斥:“那樣的境況,阿夏活下來也要痛苦一輩子!”
“好死不如賴活,哪怕斷了手臂,好歹能留條命。”
“阿夏一向心氣高,你怎知他……”
争執聲不絕于耳,方撷真卻置若罔聞,她扭着頭,一心想将呼吸聲撫平,任身側的幾位随從如何争吵哭喊都不顧。
空氣中有濃重的血腥味,每人身上都沾了阿夏的血,那些血已然凝固,化作與天幕最深處一般暗沉的紅。
好一會兒時間,待方撷真的手指不再劇烈顫動了,她才冷下面龐怒斥:“都住口!”
下屬們一頓,都不做聲了。
方撷真繃緊五官,唯恐露了怯:“阿夏若是不死,餘生會有多痛苦?長痛不如短痛,解脫反而是好事!我會記得他,水月谷也會記得他,他死得其所——他可還有在世的親人?”
白術答道:“……阿夏家中還有老母。”
方撷真點了點頭:“他的母親,水月谷會予以撫慰,不叫他死不瞑目。我帶阿夏出來,沒能帶他回去,我對不阿夏。我在此立誓,隻要煉成枯心露,一定用回魂術為他招魂!”
幾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稍有動容,說道:“少谷主,臨行前您便講明了,此行或許危險重重……我們都是自願跟出來的。”
方撷真面露欣慰,胡亂抹了抹臉上幹涸的血迹:“你們放心。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我們共同進退。”
這是極有用的撫慰。
水月谷内部的氣氛并不其樂融融,若說得嚴重些,甚至能稱一句“等級森嚴”。
所以當向來高高在上的少谷主給予了寬慰和保證,她手底下的人皆稍稍安了心——少谷主也是迫不得已、顧全大局,她甚至照顧到了阿夏的家中老母……
然而這份安心很有限度,再大的好處,也不能完全抵消幾位下屬對方撷真的意見。
他們都聽說過少谷主當年誤殺魏澄的事,還聽說當時方撷真落荒而逃,根本沒有在第一時間擔起責任來。
可他們也曉得人會蛻變,方撷真那時撂下了挑子,後來還不是主動受了杖刑、關了禁閉?何況些幾年裡,方撷真待他們的确不錯,才培養了他們的忠心。
由此種種,每個人心裡都像生了一簇生機勃勃的藤蔓,糾纏着、絞捏着。
他們對方撷真既期待,又失望,既忠誠,又頗有微詞。
“好了,我們進城尋個好客棧,諸位好生休整幾日。辛苦你們了。”
方撷真說罷,率先翻身上馬,揚塵而行。
她怕自己逃得再慢些,心中的防線就要潰敗,所有的脆弱和心虛就會決堤。
餘下幾人怔了怔,也都騎馬追随上她。
“少谷主,咱們下一步去哪?”
“找碧草靈花。”
碧草靈花似乎隻存在于傳說中,外形奇特,據武綠華所說,水月谷曾擁有一株,并成功地用它煉成了枯心露。可惜,唯有那一株。
數十年前,鬼醫培育出碧草靈花,卻莫名地焚毀了花田,僅留下不到十株。想來,隻要找到鬼醫的下落,或許便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再不濟,也能得知培育碧草靈花的方法。
而鬼醫失蹤數十年,是死是活都無從得知,奈何碧草靈花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原料,因此,方撷真非要盡力一尋。
*
半個月後,雲州城外。
方撷真往路邊的茶攤裡坐定,向掌櫃要了一壺新沏的茶:“白術去吧,快去快回。”
若非實在沒有門路,她也不至于要向澄意山莊購買鬼醫的消息。
數年前,她天真地向澄意山莊打探程芙的下落,卻一無所獲,誰知程芙就是山莊中人。
方撷真很不願意和澄意山莊打交道,她總覺得,交往的次數越過,澄意山莊藏書閣中記載的有關水月谷的信息就越多,來日再高價賣給别人——這不是什麼好事。
因此澄意山莊在她心中是個很詭異奇怪的門派,說是名門大派,可這茶攤的跑堂夥計說不準就是他們在外的眼線,說是販賣情報,可其風評口碑從來居高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