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軍退守會稽山,死戰不退
旌旗委地,屍橫遍野,越軍死傷慘重,彈盡糧絕,士氣低迷。
會稽山巅,越王一籌莫展,憂心如焚。他慢慢攥緊了手中的缰繩,大夫文種遞給他一壺水,他沒有接,隻是怔怔地看着遠處的越軍殘部發呆
餘下的将士多是負傷之人,一個個都神情疲憊,卻仍在強撐着不肯倒下。
血雨腥風,哀鴻遍野,死屍堆積成小山丘,觸目驚心。
越王萬念俱灰,仰天長歎,文種慢慢放下水壺,默然不語。
悲憤交加之間,勾踐欲拔劍自刎,文種眼疾手快,一把奪過勾踐手中的劍。
越王頹然坐地,掩面而泣
文種将劍收入鞘中,重重跪地,對越王道:"大王,您是我等唯一活命的希望,若您再自刎,那麼我等必死無疑。"
越王擡起頭來,淚流滿面,哽咽道:"寡人不願再戰,隻想以身謝罪”
文種跪伏于地,聲音沉痛:"請大王三思!"
"三思......"勾踐喃喃念道,"我已經無路可走......"
"大王......"文種懇求道,"您若逝去,文種也不願苟且偷生"
越王渾身顫抖:"子......子何苦"
文種堅決搖頭:"大王,此生我已追随于您左右,生是您的人,死亦要随着大王一同赴黃泉"
越王淚流滿臉,痛哭失聲
文種又勸了幾句,見越王意志消沉,知道再勸也于事無補,便不再勸說,隻是默默垂首跪立,靜候其做出決定。
許久,越王慢慢站起身來,走到文種身前
“你起來吧"越王聲音沙啞,再次重複了一遍,"子何苦……”
"大王......"文種欣喜若狂,連忙起身。
越王輕撫文種面龐,指尖劃過他烏黑的發鬓,文種感覺到了那人心底深深的愧疚和自責
越王低聲問道:"為何?"
文種仰頭笑道:"大王待文種極好,文種願跟着大王鞍前馬後,死而無憾……”他沒有說完,隻是含淚微笑。
越王的淚順着面頰落下來,滴落在文種的臉上,文種心中一震,伸手去擦,卻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心中更添酸楚,不由得心如刀絞
他默默握住了勾踐的手,将它貼在自己的臉上,溫柔而堅決道:"請大王三思......"
越王緩緩抽回手,垂首不語。
文種跪在越王身側,靜靜地看着他,一動不動
良久,他輕聲開口“ 臣願前往吳營,說吳王夫差退兵”
越王身軀猛地一震,轉頭看向文種,眸中閃過一絲痛苦與掙紮
文種迎視勾踐的雙眸,眼裡全是真誠和坦然,沒有任何的躲避和猶豫。
"大夫此去,生死難料…….”
越王閉眼,喉嚨滾動,半晌才吐出這八個字
文種擲地有聲“大王,若臣不能生還,望大王勿要記念,珍重越國”
越王沉默良久,緩緩睜開眼睛,看向文種
文種嘴角噙着笑,眼神清澈。
越王心中微痛,卻無言以對,他隻是怔怔地看着文種,一言不發。
最後,他深深颔首,歎息道:"一切就勞煩大夫了"
文種也深深叩首"臣自當全力以赴!”
越王含淚點頭。
文種起身欲走,卻發現袖口微沉,回頭一看,卻見越王緊緊攥着他的衣袖,指尖泛白,微微顫抖。
"大王......”文種輕聲道。
越王松開手,低聲道:"大夫珍重.....
他回頭看向勾踐,對上那人眼眸,卻見那雙漆黑如墨的眸中,水光潋滟,霧氣氤氲,竟隐隐含着一絲懇求與不舍
文種心神一蕩,竟有片刻失神。
片刻後,再次跪倒在地,沉聲道:"臣自當全力以赴,萬死不辭!"
越王點頭,轉過身去,再不敢看文種一眼。
文種行三叩九拜之禮,大步離去。
一衆殘兵都身受重傷,個個衣衫破舊血迹斑斑,卻無人叫苦喊累,都隻是默默地望着他遠去,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擔憂與不舍。他們或坐或卧,神情悲怆。知道文種此去九死一生,卻也無人敢上前相勸。隻因深知文種心意已決,多說無益。
吳營内,燈火通明,吳兵精銳列于帳外,手持火把,嚴陣以待。
越王的使臣文種一身素服,獨自前來。他上前幾步,将腰牌遞到吳兵面前。
吳兵仔細查驗,确認無誤後,命人将他領入内帳。他剛踏進内帳的門,迎面便是一排明晃晃的槍尖。
文種神色如常,從容上前,躬身行禮道:"越國使臣文種,拜見吳王”
他雖身處槍林之中,卻依舊不卑不亢,坦然自若。
吳王夫差坐在大帳中央,冷眼看着他。
半晌,吳王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越君何意?"
文種擡頭,朗聲道“越王勾踐願降
吳王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仍不置可否,淡淡道:"降?
"越王勾踐願歸降于吳國,甘心臣服”
帳内的吳兵都面露喜色,議論紛紛。
吳王緩緩站起,走到文種身前,直視他的眼睛
文種坦然自若,毫不退縮。
吳王忽然揚起嘴角,似笑非笑道" 我憑什麼相信他?
文種沉聲道“大王已無力再戰,懇請吳王退兵,放越國上下一條生路
吳王聞言,笑容更勝“寡人何故要退兵?
文種從容不迫,字正腔圓道“吳越相争數百年,經此一戰兩者皆損兵折将。今若吳再戰,則必傷元氣。此番,吳越俱損,吳得不償失。”
吳王定定地看了他許久,面露贊賞之色" 大夫好口才
文種垂首,恭敬道:" 大王謬贊了。
吳王轉回大帳中央坐下,笑道“好一個“得不償失
文種跪在地上,恭敬道:“大王若不信,且聽文種一席話,若是此言在理,大王便信了文種所言,不疑有他”
吳王饒有興緻地看着他“好”
“敢問大王”文種神色恭敬,不卑不亢,“今朝兵敗,雖是越國已無力再戰,但若我等死守會稽,您當如何?”
吳王挑眉,眼中滿是玩味“若越軍死守會稽,那寡人也隻好圍城,攻破會稽後,再屠盡越人。”
文種擡頭望向吳王“大王若攻城,越人必當拼死一戰。大王若要屠盡越國子民,那我等必當誓死抵抗。”
吳王沉吟片刻,問道:“那你說當如何?”
文種神色懇切,朗聲道“大王,您已無需再戰,如今我等願降于大王,若大王不棄,願随大王左右,終身為奴”
吳王冷笑一聲,道:“越王這是跟寡人談條件?”
“不是”文種神情鄭重,“是在請示大王”
吳王沉默許久,若有所思:“若寡人退兵......”
“越王必當重謝”文種朗聲道。
文種說完,在地上重重叩了個頭,額頭撞在地上的聲音,聽得帳中諸人心中為之一顫。
衆人紛紛側目,竊竊私語
吳王擡手讓他起身,他仍伏在地上,低聲道“請大王允準
吳王微微皺眉,擡手虛扶他一把,道:“起來回話
文種伏在地上的身體微震,卻仍不起身。
吳王眉頭皺得更緊:“你先起來。”
文種叩了一個響頭,“請大王允準!“他沒有擡頭,隻是再次重重叩頭,額頭很快便血迹斑斑,觸目驚心
吳王神色微動。
帳中衆人一片嘩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吳王思索片刻,沉聲道:“退兵可以。”
文種聞言大喜,正欲回話,卻被一個聲音打斷,他擡頭一看,卻見一中年男子站在帳門口。
那中年男子一身華服,身姿挺拔,氣度不凡,他慢慢踱步過來,在吳王身側站定,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文種。
“且住!”文種聽出他聲音裡隐含愠怒,頓時不敢妄動。
“大王為何退兵?”
吳王神色淡然道:“越君已降,何必再戰?”
中年男子皺眉“大王為何聽信越國一面之詞,他等必有詐。大王若退兵,他日必遭反叛。”
文種聞言,神色微變,低頭不語
吳王神色不變,淡淡道:“退兵後,他若反叛,寡人自有辦法應對。相國不必擔心。”
伍子胥冷哼一聲“大王此舉風險甚大,臣實在難以贊同。”
吳王微微蹙眉,轉頭看向他“大夫以為當如何?”
伍子胥冷笑道:“此乃天賜良機,趁機滅越,斬草除根。不然越王若是反叛,我等豈不是養虎為患?!”
“我等已勝,大可不必再戰。大夫莫非想讓吳兵徒增傷亡?”
伍子胥聞言大怒“請大王恕臣冒犯之罪,此番大王若退兵,必當為天下笑,吳國顔面何存?若讓越人以為吳君怯懦,他日吳越必再戰!望大王再三思慮!莫要誤了我大吳基業!”
他言之鑿鑿,說得義憤填膺,擲地有聲。
文種垂首不語,心中卻暗自冷笑不已
吳王沉吟片刻,看向文種“若寡人退兵,他日果真有變故當如何?
文種不緊不慢道“吳王若退兵,越國上下必以吳王為天,奉為君上。他日若吳王有差遣,越國必當萬死不辭
反之,大王若不退兵,我越必誓死抵抗,以報亡國之仇”
此話一出,頓時一片嘩然。
伍子胥目露兇光,狠狠剜了他一眼。
吳王微微一笑“好一個不退則戰!
伍子胥冷笑一聲,道“大王莫信他的讒言。越人狡詐,今日說降,若他日再反叛,豈非自取其辱?”
吳王不置可否,轉頭看向文種
“文種所言皆實,若有半句虛假,便砍下文種的腦袋祭旗,以警後人。”
文種神色自若,侃侃而談“我等願歸順于大王身側,聽從大王調遣,若有異心,便以臣項上人頭奉祭。”
伍子胥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我豈能輕信你等巧言善辯?”
文種不卑不亢道“我等并非口若蓮花,但此番真心歸降,絕無二心”
伍子胥怒道:“歸降?若他日再叛,豈不成了吳越之禍?!”
文種神色不變,沉聲道“請大王相信我們歸順的誠意。”
伍子胥冷哼一聲“若真有誠意,便将越王綁來,由我親自拷問。若他真心歸降,我等便不計前嫌。若他敢說半句假話,定叫他生不如死!”
文種聞言皺眉“大夫此言太過粗鄙。”
伍子胥嗤笑“怎麼?不敢?”
文種道:“大王乃一國之君,豈能由你等如此侮辱?”
“若越王不肯,便是狼子野心,别有所謀!……”
吳王輕咳一聲,伍子胥當即噤聲,退後半步,躬身而立。隻聽他淡淡道:“此事容後再議。”
雖是看着伍子胥,話卻是對文種所說。語氣平淡,卻有不容置疑之感。一言既出,帳中再無人敢說半句話。
文種垂首拱手“諾”
伍子胥冷哼一聲,退後一步,垂首立于吳王身側,不再言語。
吳王點頭,看向文種:“大夫回去告知越君,此事還需容寡人再三思慮。”
文種低頭斂目“諾”
“退下吧。”
文種再次行禮,告退出帳,帳外,一衆吳兵手持火把,刀刃映着火光,閃閃發亮。
他走出帳門,回頭看了伍子胥一眼,卻見那雙陰鸷的眸中,滿是怨恨之色
文種微微蹙眉,轉身離開
越軍大營外,越軍殘部正嚴陣以待,随時應對吳兵的突襲。
文種大步走向營帳,衆人一見是文種,頓時欣喜若狂,紛紛圍上來。有士兵想要跪下行禮,卻被他扶住,低聲勸慰一番
帳内,勾踐正襟危坐于主位上,褪了外衫,一旁的範蠡正為他細細上藥
帳外忽然響起了士兵的喧嘩聲,勾踐一驚,正欲出去查看,卻見文種掀簾進來
"大王”文種跪伏在地,低頭不語。
勾踐起身迎向他,關切道:“此番受苦了
文種深深伏地,聲音顫抖“臣辜負了大王的期望,吳王不答應退兵。”
勾踐臉色刷得一白,跌坐于椅上,範蠡趕緊扶住他,輕聲安慰道“大王不必太過憂心”
他神色凄惶,喃喃道“那該如何是好?”
範蠡搖頭不語。
文種亦垂首,一言不發
他看向文種,輕聲道“大夫......”
文種心中一痛,哽咽着,半晌才道
“臣在”。
勾踐起身,走到文種身旁蹲下,伸手扶起他來,目光落在他額頭尚未幹涸的血迹處
文種側過頭
勾踐輕輕摩挲着他的面龐,眼中滿是憐惜與疼愛之色。
文種眼中噙淚,默默垂首。
範蠡輕輕别過臉去,不忍再看
勾踐聲音哽咽,似泣似歎道
“我難道此生就如此了嗎?”
文種聞言,心如刀絞,輕聲勸慰道
“當初商湯被桀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纣王關押在羑裡,晉文公重耳逃亡北翟,齊桓公小白逃亡莒國,最後都稱霸天下。由此觀之,這點苦痛不算什麼。”
勾踐長歎一聲
範蠡聞言,輕輕點頭,看向文種
文種卻仍目視越王,神色懇切,眸光溫柔
範蠡微微皺眉,轉頭看向勾踐,卻見他面色慘白如紙,眸中滿是凄怆絕望之色
範蠡心一驚,忙勸道:
“大王,不必太過憂心。文大夫所言在理。大王此番雖遭吳國欺淩,但他日必當一雪前恥。”
勾踐苦笑連連,“若吳王不退兵,越國上下危矣。”
“大王切勿悲觀”範蠡輕聲安慰道,“吳王雖未退兵,卻也未再攻,說明他已有所動搖。大王莫要如此沮喪。”
勾踐慘笑一聲,搖了搖頭
“大王......”範蠡還想再勸,卻被他打斷。
“範大夫”
“臣在!”範蠡應聲而跪
勾踐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
“越國敗局已定,若有一日越國為吳所滅,卿當如何?”
範蠡大驚,連連叩頭
“大王何出此言,臣定當追随大王,至死不渝”。
勾踐輕聲歎氣“寡人并無此意。卿不必如此。”
範蠡仍跪在地上,神色悲痛道
“臣誓死追随大王左右,若有貳心,願受千刀萬剮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勾踐輕歎一聲,沒有再說下去,隻是起身将範蠡扶起
“範蠡……寡人,愧對你啊……”勾踐低聲說了一句,又重重歎氣“如今,我無顔再面對卿……”
範蠡聞言,心中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微微垂首,輕聲道“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