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踐卻已不再看他,擡手按了按眉心,轉身走到桌邊坐下,以手撐頭,疲憊地閉上眼
“罷了,罷了……且退下吧”勾踐有氣無力道。
“諾……”範蠡應聲告退。
文種深深看了他一眼,跟在範蠡後面離開了
營帳外
範蠡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一言不發的文種
文種注意到他的視線,擡起頭“大夫可有話對我說?”他聲音有些沙啞
範蠡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文大夫,關于越國之事,你有何看法?”
文種低頭思索,斟酌片刻,緩緩道出了幾個字
“越國已回天乏術。”
範蠡大驚失色,卻也無法反駁,隻是輕輕搖頭。
“我等當盡人事,以死報越君,此生不負他”文種神色莊重,一字一頓道
範蠡微微皺眉“你……”想說什麼,卻又頓住,最後隻是歎了一口氣:“此生你當如何?”
文種嘴角噙笑,聲音輕飄飄的:
“随他生,随他死,知遇之恩,必當以死相報。此生足矣”
範蠡被他眼中的光芒驚到,隻能暗歎一聲“癡兒”!
文種卻不以為意,轉身離開了。範蠡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後無奈搖頭離開
文種回到自己的營帳内,輕輕解開束發的綢帶,如雲似霧的發絲滑落下來,傾灑于地,鋪了滿地。他緩緩擡起手,指尖劃過臉頰,滑過鬓角。隻見明眸皓齒,眉黛青颦,流螢醉玉,遠山芙蓉。文種嘴角噙着笑,眸中似有光華流轉,如水波漣漪,柳絮随水。
文種緩緩坐下,以手輕叩桌面,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帳内。他閉上眼睛,嘴角微揚,輕輕哼起了歌
“越燕飛,飛入我羅帏,我欲眠,燕不肯歸,為雁悲,悲不決涕零,羅帷低,掩竹燈滅,燕聲切,切如有意,我欲出、燕已高飛......”
他聲音清冷婉約,如泉水叮咚,如碎玉投珠,似落冰珠翠。
文種獨坐帳内,一夜無眠。
天明時分,帳外響起了腳步聲,他微微挑眉,掀簾出去,卻見範蠡負手而立
“範大夫?”
範蠡回過頭來,見文種雖神情憔悴,眉宇間卻隐隐有豁然開朗之色
“文大夫”範蠡沉聲
文種迎視他的目光,微微颔首
“還請大夫進來說話!”
範蠡走進帳内,文種跟在後面
範蠡走到桌邊坐下,文種為他斟了一杯茶
二者相識多年,自是默契十足,有些事不必說破,心中卻也明了
“範某觀大夫面有喜色,可是已有退兵法子?”範蠡開門見山。
文種斟茶的手一頓,擡頭微笑,緩緩道出兩個字
“伯嚭”。
範蠡聞言,挑眉問道
“大夫此話何意?”
文種放下茶壺,轉身看向範蠡,緩緩道出自己的想法“伯嚭乃夫差寵臣,吳王對其言聽計從,若能讓伯嚭說服吳王退兵,越國便可轉危為安。”
範蠡若有所思“伯嚭此人寡廉少恥,貪得無厭,若以此人為突破口,倒不失為良策。可.....他若肯相助,必然有所圖。”
文種微笑點頭,胸有成竹
“我已想好應對之策
範蠡聞言大喜,朗聲問道“此話當真?
文種緩緩點頭,眉目含笑,神色溫柔。
“是。”
範蠡亦喜上眉梢,連連點頭。
二人正相談甚歡,帳外卻忽然響起一聲輕咳
範蠡神色微動,文種回頭,卻見勾踐掀簾進來
他當即起身跪倒“臣拜見大王!”
“卿不必如此多禮”勾踐神色疲憊,有氣無力,卻強打起精神來,朝他微微點頭
範蠡起身退後半步,垂首而立。文種亦跪下行禮
“臣拜見大王
勾踐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你額頭......可好些了?”
文種低頭“臣......已無礙,勞大王挂念。”
勾踐微微蹙眉,輕輕撫上他的額頭
文種身形一僵,擡頭看着他。卻見他面色慘白,眼圈青黑,眸中滿是憔悴之色,可見亦憂思難寝
“大王......”文種輕喚一聲
“嗯。”
“臣有一計,或許可救越國”文種低頭斂目,聲音輕輕柔柔的。
勾踐聞言大驚,轉頭看向範蠡,後者點頭微笑。勾踐欣喜萬分,急聲問道
“卿且速速道來,有何妙計?
“吳王寵愛伯嚭,若讓伯嚭出面遊說,或許有所轉機。”文種娓娓道來
“伯嚭此人貪得無厭,若以金銀财帛相誘,或許他會出手相助。”
勾踐眉目舒展“此事易耳,若能救越國上下于水火,些許金銀,又算得什麼!”
文種微笑點頭,垂首斂目“諾!”
勾踐轉頭看向範蠡,神色鄭重道“範大夫,此事交給你去辦
範蠡應聲下跪“定不負大王所托”
勾踐點頭“那我便在此等候卿的佳音。”
“臣,定當全力以赴!”
勾踐疲憊地按了按眉心,緩緩道:
“若此番能轉危為安,卿功不可沒。”
範蠡低頭笑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大王不必挂懷”。
勾踐長歎一聲“且去吧,早些将此事辦好。越國上下已困頓許久。我等已難再苦守時日了。”
範蠡起身拱手“臣告退!”
勾踐微微颔首“退下吧
既出帳門,範蠡輕聲囑咐幾句,便帶着幾名士兵離去。
......
......
吳營,正廳内
伍子胥負手立于主位之下,神色陰鸷,眸光淩厲,目光落在伯嚭的身上
伯嚭把玩着手串,閑适随意
“相國找我何事?”
“太宰近日是否去過越國大營?”伍子胥目不轉睛道。
伯嚭微微挑眉“未曾。怎麼?”
“某觀太宰面色紅潤,可是得了什麼好處?”伍子胥冷眼相向
伯嚭聞言大怒,斥道:“相國莫要胡說,我等同朝為臣,豈能相互诋毀?!
伍子胥冷哼一聲:“太宰近日是否去見過越國使者?”
“未曾!”伯嚭不假思索道“我為何要見他?
伍子胥目光陰冷,直直看向伯嚭“若非如此,太宰面上之喜色,又從何而來?
伯嚭嗤笑一聲:“相國此言太過刻薄。我面有喜色,便是得了越國好處?!”
伍子胥沉吟片刻,點頭道:
“是。”
伯嚭輕哼一聲:
“我乃吳國重臣,豈會去跟越國狼狽為奸?相國此話甚難入耳。”
伍子胥淡淡道:“但願太宰所言皆真。莫要被小人利用。”
伯嚭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伍子胥目送他的身影離開,深吸一口氣,頓感太陽穴似要炸裂一般疼痛
他微微閉上眼,以手撐頭,眉頭緊蹙。片刻後,緩緩睜開眼,轉頭看向廳外
“來人!”
廳外當即進來兩名士兵
“相國有何吩咐?”為首一人拱手而立
伍子胥沉聲道“派人盯住太宰,若他有異動,速速禀告于我!”
“諾!”兩人應聲離去。
伍子胥深吸一口氣,以指輕叩額頭,看着遠處的軍營,目光森冷
伯嚭走出正廳,神色愠怒
一個士兵忽然擋在面前,他頓時大怒“何故阻擋?
“太宰大人”士兵拱手道,“相國讓您在此等候片刻。他有話要說。”
伯嚭冷笑連連,“他有何話要對我說?”
“屬下不知”士兵低頭
伯嚭冷哼一聲,轉身走向一旁的木樁,背手而立。片刻後,便覺身後似有火光灼人,他皺眉回頭,卻見伍子胥迎面走來
“相國。”伯嚭微微拱手
“我等同朝為臣,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太宰莫要記恨在心。”伍子胥神色淡然
伯嚭輕哼一聲,别過臉去
伍子胥也不惱,沉聲道“某觀太宰心有怨憤,可莫要因私廢公。吳國社稷乃吳君心血,若太宰為一己之私出賣我大吳,必當千刀萬剮!”
伯嚭不答,嘴角卻勾起一抹冷笑
伍子胥淡淡道“某言盡于此。太宰好自為之。”
一言既出,轉身離開
伯嚭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嗤笑一聲
下午,他匆匆用完膳,立刻直奔主帳而去
......
......
“大王”伍子胥低頭拱手
吳王正襟危坐于主位上,旁邊有一舞姬正為他揉肩膀,他微微眯眼,便有美人貝齒銜李送到吳王唇邊
伯嚭甫一掀簾而入,一見伍子胥也在,頓時皺眉:“相國怎麼也在此?”
吳王睜眼,擡頭看向伯嚭:
“寡人正與相國談事,太宰有何話要說?”
伯嚭上前半步:“臣,有事禀告”
吳王微微挑眉“何事?”
伯嚭看向伍子胥,後者神色自若,目不斜視,隻當看不到他。伯嚭暗自咬牙,沉聲道
“臣今日去視察士兵操練,卻見士兵皆無心參戰
吳王神色微動“怎麼?”
伯嚭道“士兵皆言,此番吳越之戰,我大吳必勝。如今已勝券在握,何必再打下去?”
吳王微微眯眼:“何出此言?”
伯嚭輕咳一聲,緩緩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此番越軍敗局已定,我大吳何必再苦苦相逼?此話一出,頓時引起了一陣喧嘩
吳王皺眉,揮手示意身旁舞姬:
“且退下”
舞姬應聲告退,吳王起身朝伯嚭走去
伍子胥微微皺眉,上前半步。吳王目視伯嚭,低聲問道:
“此話當真?”
“絕無虛假!”伯嚭神色懇切
“臣......”
吳王擡手打斷,緩緩踱步于主位之下,不時擡頭看着伯嚭,似在斟酌他的說辭。
伍子胥亦目不轉睛地看着伯嚭,後者朝他揚了揚下巴
良久,吳王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伯嚭,緩緩道
“卿有何看法?
伯嚭當即上前半步,朗聲道“臣以為,大王既已攻下越國大部分城池,何必再苦苦相逼?且臣觀那越軍殘部不過五千餘人,已難再成大器。大王如今已勝券在握,何必再與一敗軍之将糾纏?倒不如趁此機會停戰,以彰顯我大吳仁義之師的風範!”
吳王沉默不語,似是在猶豫
“臣......”伯嚭見此,知道事已成大半,于是趁勝追擊道
“何況,若繼續進攻越國,必然使得勾踐殺妻滅子,焚燒宮室,與吳國拼死一戰,到時越國上下同心,僅剩的五千人會同仇敵忾,吳國很難從中取利。”
吳王微微蹙眉,擡頭看向伯嚭
“如此倒不失為良策。寡人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倒可考慮放他一條生路。”
伯嚭聞言大喜,當即下跪叩頭
“大王英明!”
“大王不可!”
伍子胥忽然出聲,上前半步,拱手而立。吳王挑眉“何故?”
伍子胥神色肅然,眸光沉沉“臣......”
一開口,正欲勸說吳王收回成命,主位之下卻有人搶先開了口
“相國,臣已說服大王,莫要再糾纏下去。大王仁義,不忍再與勾踐拼個魚死網破,此番退兵,亦彰顯我仁義之師的德行。”
伯嚭那張得意的嘴臉看得伍子胥心煩不已。
“何況,越國此番敗局已定,若大王再苦苦相逼,必然會使得勾踐殺妻滅子,與我大吳魚死網破。如今他已殘喘難繼,何必不給他一線生機?”
“越國不過彈丸之地,大王攻下他大部分城池已是大功一件,何況,他此番戰敗,必然心存敬畏之心。如此一來,大王既彰顯了德行風範,又讓越國臣服,乃是大王之英明!”
伯嚭滔滔不絕地說着,伍子胥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他并未理睬伯嚭,轉而看向吳王
“大王,且聽臣一言”伍子胥躬身
“卿但說無妨”
伍子胥言辭懇切,勸谏說:
“從前有過氏殺了斟灌氏又征伐斟尋氏,滅掉夏後帝相。帝相的妻子後缗正在懷孕,逃到有仍國生下少康。少康當了有仍國的牧正之官。有過氏又想殺死少康,少康逃到有虞國,有虞氏懷念夏之恩德,于是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并封給他綸邑,當時少康隻有方圓十裡的土地,隻有五百部下。但以後少康收聚夏之遺民,整頓官職制度。派人打入有過氏内部,終于消滅了有過氏,恢複了夏禹的業績,祭祀時以夏祖配享天帝,夏代過去的全部故物都收複如初。現在吳國不如當年有過氏那麼強大,而勾踐的實力卻大于當年的少康。現在不借此時機徹底消滅越國力量,反而又要寬恕他們,不是為以後找麻煩嗎!”
伯嚭聞言,心生不滿,當即出聲反駁道
“相國此言差矣。勾踐不過一敗軍之将,如何能與少康相提并論?如今越國上下已是強弩之末,何足畏懼?相國此番言論甚為不妥。”
伍子胥目視吳王,字字珠玑道
“臣并非危言聳聽,越國此番雖戰敗,但越國上下同心,若大王逼得急了,必将引來殺身之禍!”
吳王被他眸中的光芒驚到,微微皺眉,思量再三,還是決定采納伯嚭的意見
“相國,此事不必再談了。”
吳王微微擡手,“姑且放勾踐一條生路。他日若再犯我邊界,必要殺得他片甲不留!”
伍子胥還想再勸,卻見吳王已轉了身
伯嚭向他笑了笑,得意離去。伍子胥隻得長歎一聲:
“臣,告退。”
伍子胥緩緩退出主帳,擡頭望向天邊。隻見天色昏暗,風聲蕭瑟,烏雲壓頂,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他暗自搖頭
此番放過勾踐,無異于養虎為患。以勾踐的心性,必然不會善罷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