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總是不必追問開頭 旁人也總愛沉溺于荒謬
剜心跗骨談資依舊 還需自渡才能堪透
範蠡投奔勾踐的那年,雪下得很大,道路結了一層很厚的冰,天寒地凍的,範蠡的心情卻很好。
範蠡在越國隐居了将近三年,在這一段時間裡,他把越國的地理山川、風土物産做了詳細的考察,了解了越國的人口數量和軍隊力量,對未來的謀劃有了一個整體的構思,他覺得時機成熟了,是該做一番大事業了。
越國很少下雪,大概是處于江南水鄉的緣故,氣候濕潤,雨水比雪多。越國的姑娘們喜歡在雨天撐着油紙傘穿行在越都的街道上,雨水順着油紙傘的邊緣滴落在地面上,水花四濺,就像一朵朵綻開的白蓮。
範蠡很欣賞越國的姑娘們,就像越都城外那條名為若耶溪的江一樣,清澈見底,波光潋滟,清秀可人。說起話來也很溫柔,仿佛一泓潺潺流水,聽着聽着就想把時間定格在那裡,再也不挪動腳步。
範蠡喜歡聽越國姑娘們說話,她們的家鄉話很好聽,就像越都城外那一片片開得正豔的梨花。臨走時,他特地繞了個道,去郊外的梨花林裡,奏了一夜的琴。第二天早上,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就像下花雨一樣。範蠡在雪中彈琴,越國的姑娘們自發聚集在梨樹下聽琴,郊外一片素白,恍如仙境。姑娘們看得癡迷,卻不敢上前為他拂去肩上的雪,隻是靜靜地聽着,生怕驚擾了他。等到曲終收聲,姑娘們紛紛散去,雪花洋洋灑灑地落下來,飄落在琴面上,如玉一般晶瑩剔透。範蠡擡頭望着滿天飛舞的雪花,雪花在半空中打着轉兒,在他眼前緩緩地飄過,然後輕輕落在地上。他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雪花,提起古琴,沿着來時的路回去了。
範蠡回過神來,擡手按了按太陽穴,馬車在積雪覆蓋的道路上緩緩駛過,留下一串深深的車轍。他閉着眼靠在車廂内壁上小憩,馬蹄哒哒的聲音在雪地裡聽起來很有節奏感,就像一曲歡快的樂章,他忍不住輕輕地哼起越國姑娘們最喜歡聽的那首曲子
馬車走得很慢,越國都城外的積雪很深,範蠡睜開眼,透過馬車簾子的縫隙往外看了一眼,隻見外面白茫茫一片,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他伸手掀開簾子,一陣冷風迎面吹來,刺骨的寒冷。範蠡皺了皺眉,将簾子放了下來。
他又靠回車廂裡,馬車依然在行駛,雪也依舊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可以無休止地飄落下去。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雪逐漸停了,車夫一勒缰繩,馬車停了下來。他探出頭往車廂看了看,“範公,咱們到了。”
範蠡撩開車簾,在馬車夫的攙扶下下了車。他站在雪地裡,擡頭望着越國的都城,這是一座宏偉的建築群,城牆高大聳立,青黑色的磚石在雪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肅穆。
範蠡收回目光,将手伸進袖子,接過身旁侍者遞過來的一頂鬥笠,戴在頭上,邁步朝城門走去。馬車夫駕着空馬車回去了,侍者跟在範蠡身後,兩人沿着雪地裡深深淺淺的腳印進了城。侍者撐開油紙傘,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
城裡的積雪很深,範蠡擡手拍落衣袍上的雪,前來接應的大臣早已等候在那裡了,他見範蠡來了,忙不疊地迎上去,“範公舟車勞頓,辛苦了。”
範蠡笑了笑,“有勞大夫在此等候了。”
那位大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範公請随我來,大王在宮裡已恭候多時了。”說着,引着範蠡往王宮的方向走去。
路上很安靜,隻有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偶爾還能聽見遠處的寒鴉在樹枝上叫幾聲。範蠡一邊走,一邊打量着越國都城的建築,這裡雖然不及他的故國都城華麗,但卻有楚國所缺少的古樸和典雅。他覺得這是一座很有特色的都城,就像越國的姑娘一樣,秀麗中透着英氣,婉約中透着堅毅,他很喜歡這座都城。
範蠡收回目光,跟着那位大臣一路進了宮,他走在宮城的中軸線上,擡頭望向正前方,隻見前方有一座高大的殿宇,殿宇的屋頂覆蓋着厚厚的積雪,兩邊垂着朱紅大門。門口站着數名持戟甲士,看到那位大臣領着範蠡走過來,紛紛上前作揖行禮,“見過先生。”
那位大臣沖他們點了點頭,“你們繼續站崗,不要分心。”
“是!”士兵們齊齊答應了一聲,目送這位大臣帶着範蠡進了宮門,方才歸位。
大殿内燈火通明,氣氛莊嚴肅穆,兩邊擺放着兩張玉案,上面擺放着各式點心水果和茶酒茶具等物,一襲月牙白冕服的越王端坐在金碧輝煌的王座上,正在翻閱奏章,殿中央跪着一位唇紅齒白的青年男子。
越王翻閱着奏折,臉色越來越陰沉,殿内的幾名大臣低垂着頭,大氣也不敢喘,空氣頓時緊繃起來,每個人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壓迫着他們,不敢有絲毫動彈。過了一會兒,越王擱下手裡的奏本,将奏本重重地往桌案上一擱,怒聲道,“無能之輩,廢物!”
衆臣頓時吓得渾身一抖,紛紛跪伏在地,“王上息怒,大王息怒!”
越王從王座上起身,邁步走到殿中央,指着跪在大殿上的諸臣斥責道,”求和求和,求什麼和,難道越國亡國了嗎?為何要年年納貢向吳國示好?寡人還沒死呢,你們就這樣畏縮不前,難道要把寡人的越國拱手送給吳國嗎?!”
越王的暴怒令衆臣噤若寒蟬,他們跪伏在地上,不停地叩首,“請王上息怒,請王上息怒……”
“息怒?”越王踱步在殿上轉了幾圈,狠狠甩了一下袖子,厲聲道,”息怒有何用?吳國已是狼子野心,不會善罷甘休的,若是我們一味地退讓,隻會助長吳王夫差的嚣張氣焰,使他更加肆無忌憚。”
殿中靜悄悄的,沒有人答話,隻有越王在殿中踱來踱去的腳步聲。越王眉頭深鎖,緊蹙着眉宇,心裡煩悶不堪,恨不得一劍砍了這些沒骨氣的懦夫,再一把火燒了這宮殿。他心中憤懑,不由地握緊雙拳,手背上青筋跳動,眸中泛起血絲,看起來很是駭人。
殿中的火光忽明忽暗地閃爍着,衆臣額頭上的汗珠不斷地往下滲,一個個吓得渾身發抖,不知如何是好。隻有那位青年男子鎮定自若,不慌不亂地跪在那裡,面不改色心不跳。
越王的視線落在他身上,頓覺又氣又恨,抄起桌案上的竹簡砸向他,怒喝道,“你也要勸谏寡人嗎?!”
青年男子不躲不閃,任由那竹簡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身上,隻是搖了搖頭。
越王氣極反笑,怒道,“你搖頭什麼意思?”
青年男子沉默片刻,然後開口道,“微臣沒有勸谏王上的意思,隻是王上切不可因為逞一時意氣而毀掉了百年基業。”他擡起頭來,神色平靜地看着越王,“王上須知天下大勢,吳國強盛已成氣候,越國若是貿然與吳國對抗,必将遭遇慘敗,越國危矣。所以微臣認為,納貢向吳國示好,不失為上策……”
“夠了!”越王怒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擺了擺手,示意衆臣全都滾出去。
衆人見狀,連忙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大殿,唯獨那位青年男子還跪在原地,一言不發。
越王怒視着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文種,你好大的膽子。”
文種平靜地答道,”臣并無此意,隻是盡一名臣子的職責而已。如果王上不能采納臣的意見,那微臣唯有以死謝罪,還隻望大王三思。”
“你——”
越王聞言臉色一變,手指着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文種低垂着頭跪在地上,靜靜地等着他發怒,片刻後,越王重重地跌坐回椅中,冷哼一聲道,“文大夫忠心為國,寡人便成全你。”他頓了頓,喊道“來人。”
一名侍者匆匆走進來,躬身問道,“王上有何吩咐?”
勾踐冷冷瞥了他一眼,沉聲道“取寡人佩劍。”
“諾。”
侍者快步走出去,不多時,拿回一柄長劍,在越王面前立定,雙手呈上。勾踐接過寶劍,拔出劍鞘,寒光閃過,雪亮的劍刃泛起光芒,倒映他陰鸷的面孔。他拿着寶劍走到文種面前,森冷的目光與他平視,冷笑道,“既然文大夫要死谏,寡人成全你便是。”
文種不慌不忙地跪直身子,昂然擡頭看向勾踐,一字一頓地說道,“願為王上效死!”
越王揚起寶劍,對準他的脖頸,劍刃劃破皮膚,一絲血珠順着劍身流了下來,文種卻不畏懼,仍然平靜地看着他,眸子裡一片坦然,絲毫沒有任何恐懼之情。
越王的心跳加速,握着劍的手抖了起來,劍刃貼着文種的脖頸,鋒利無比的邊緣,隔着一層薄皮就能割破喉管,血濺當場。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對上文種倔強的眼神,看着他毫無懼色,不由地惱羞成怒,厲聲道:“你當真想死嗎?”
文種依舊不吭聲,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似乎下定了必死的決心。
越王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劍鋒一轉,将長劍抵在他肩膀上,緩緩地道,“寡人念你是國之棟梁,不忍你死于非命,現在寡人給你兩條路,你選其一吧。”
文種擡眼望着他,不慌不忙地問道,“請王上賜教。”
越王看着他,冷聲道,“一是像今日所谏一樣,勸寡人對吳國求和;二是出使吳國,作為越國的使者,勸說吳王息兵罷戰,和談兩國關系。哪條路是你想要的?”
文種低頭思忖一番,正要開口,這時殿外突然傳來通報聲
“啟禀大王,範先生到了。”
“叫他進來!”
侍者應聲而出,快步走到門口,推開宮門,範蠡緩步走了進來。一襲青衣,清雅出塵,風度翩翩,氣質飄逸若仙,頗有幾分出塵脫俗之姿。他看到大殿上的情景,不由暗暗吃驚,眼中流露出一絲詫異。
這時,越王已收劍歸鞘,走下殿來,範蠡慌忙上前行禮。越王淡然瞥了他一眼,對他微微颔首,說道,“範先生到此,正好,寡人有事相商。”
“不知是何事?”範蠡拱手問道。
“文大夫對寡人進谏稱,現在不是與吳國抗衡的好時機,寡人覺得很有道理,所以請先生也談談自己的見解。”
聽了勾踐的話,範蠡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文種,文種朝着他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他不要猶豫,快點說話。範蠡于是低下頭來,斟酌一下措辭,說道,“大王,臣同意文大夫的說法,現在的越國還不具備和吳國交戰的實力,應當盡量避免和吳國發生摩擦沖突,等到時機成熟後再動手不遲,免得招緻兵敗,白白損兵折将,徒勞傷命。”
他這話雖然說得隐晦,但勾踐卻聽明白了,不由地眉梢一挑,冷冷地道,“如此說來,先生也贊成朝貢吳國了嗎?”
“臣并無此意。”範蠡忙拱手推辭道,聲音柔和,“臣隻是說眼下不适合開戰,沒有說越國一定要奉行‘親吳’政策。大王,吳越兩國本就頻繁交戰,仇怨極深,所謂‘化幹戈為玉帛’是不現實的。臣以為,不如表面先向吳國納貢稱臣,以此穩住吳王,再暗中發展兵力,增強軍事實力,待時機成熟便伺機攻打吳國,一舉拿下。這樣的話,既可以穩住吳國不戰,也可以暗中積攢實力,可謂是一舉兩得之計策。”
勾踐聽完範蠡的建議,不由地眼神微凝,心中琢磨一番,遲疑道“可寡人聽說吳王夫差剛剛掌權,朝中一團散沙,群臣不服,根本無暇北伐,不如趁此良機,進攻吳國也不失為良機。範先生為何不勸寡人出兵攻打吳國,反而贊成納貢于吳國,這豈不太可惜了?”
範蠡輕歎一聲,解釋道,“不瞞大王,臣也認為吳國剛經曆内亂,正是攻打吳國的大好時機,可臣又想到一事,所以才有所顧慮。”
“範先生不必顧忌,有話但說無妨。”
範蠡點點頭,答道,“大王想一想,吳國雖是剛經曆内部争鬥,朝中群臣未必服從夫差,可是其國力強大,兵馬雄壯,仍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倘若此時發兵攻擊吳國,難免會造成傷亡慘重之局,何況吳國還有齊、晉等國家做援軍,實在難以取勝。依臣看,還是先以和談來穩住吳國,給越國争取時間休養生息,然後再圖謀吳國也不晚。”
越王沉吟半晌,點頭道,“好,那就暫且照範先生的辦法辦。”
他又轉臉望向文種,“至于文大夫……”
文種擡起頭,迎上他的目光,答道,“臣支持範先生的見解。”
越王見狀,終于徹底放了心,他拍了拍範蠡的肩膀,和顔悅色地道,”範先生所言甚合寡人之意,不如這樣,你親自出使吳國,與吳王講和,讓吳國放棄對越國的敵意。”
“不可。”範蠡搖頭“若說那富國強兵之事,臣倒是願意替君分憂解難,可這外交事宜,臣委實是無能為力,不如由文大夫前去。”
勾踐挑眉道,“範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範蠡解釋道,“臣方才提議,出使吳國的人選,臣覺着越國使臣須得德高望重之人,有資格與吳王平等商議,并且能夠說得通吳王的使者,這樣才不辱使命,否則,一個不慎将兩國交情破壞了,後果不堪設想。”
聽到他的話,勾踐皺眉思索片刻,似乎覺得有理,朝身旁的文種看了一眼,道,“看來這使臣非你莫屬。”
文種起身拱手道,“臣遵旨。”
勾踐點頭,擺手讓衆人都退下。文種和範蠡一起告辭離開大殿,走出了宮門。
這時,天色已暗下來,宮人們匆匆離去,他們二人并肩走在長廊裡,文種側臉望向範蠡,欲言又止,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怎麼,你想說什麼?”範蠡笑道。
兩人走到宮門口,馬車早已經等候在那裡,車夫牽了缰繩站在一旁,等着他們二人過來上車。
“文大夫,有什麼話不妨直說。”範蠡輕聲道。
文種遲疑一番,終于開口問道,“你怎麼來越國了。”
“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文種聳了聳肩,答道,“那倒不是,隻是你不是向來自诩對越國沒有興趣麼?”
範蠡揚了揚眉,那我什麼時候說我對越國沒有興趣了?你又沒問我,我自然不會主動告訴你”
文種斜睨他一眼,“别轉移話題,我問你,來越國是為什麼?”
“自然是因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