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台.越燕飛》
一碧千傾,紫竹掩映,清歌小苑留蹤。水閣玲珑,翠屏畫棟輕籠。越女舞袖飛紅,看風起,雲卷花容,柳搖金鳳,莺啼紫燕,淚似流紅。
金鱗點翠,珠玉玲珑。綠绮輕彈,錦字飛鴻。玉漏相催,銀燭空照殘銅。芳思千重,歎佳人,春暮花濃。夢魂中,望何日雙擁?一枕芙蓉。
勾踐聞言,擡起頭來看着他,卻是什麼都沒說,撐着枯樹慢慢站起身來,挺直了脊背,雖然渾身無力,面色灰敗,依然傲然挺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般冷銳鋒利,帶着與生俱來的不可侵犯的傲骨威嚴。
勾踐沒有看他,隻是兀自離去,而吳兵則始終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不疾不徐,亦步亦趨,任憑對方走得多快多急,也始終都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勾踐停下來,他也停下,直到勾踐再度邁步,他也毫不猶豫地緊随其後,絲毫也不肯離得太近或者太遠。
就像是一種監視。
勾踐這樣想着,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冷冷地看着他,吳兵擡頭對上了那雙充斥着陰森仇恨和暴虐殺戮的目光,問了一句
“越王有什麼吩咐?”
“你們吳國所有人都像你這麼傻麼?”勾踐輕蔑地嗤笑一聲,“為什麼不對越國恨之入骨?為什麼不把怨氣發洩在我身上,怎麼反倒為我擔憂起了生死來,難道不怕越國緩過氣來,将你們吳國人全部趕盡殺絕?!”
吳兵微微皺眉,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道:“小的認為越王您不會那麼做。”
勾踐不由一滞,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語氣卻是更加譏諷和不屑,他嗤笑一聲,說道:
“我怎麼不會?難道你還指望我會手下留情,不忍心下死手?!”
“寡人可不是那麼寬宏大量的人!更不會憐憫那些賤民的死活!既然你如此笃信寡人會放過你們,那不如現在就自盡于我面前如何?!也省得來日還要遭受酷刑折磨!若是做不到,也好讓寡人親眼看看,你們吳國的賤民究竟是有多麼厚顔無恥,才會說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癡心妄想的話語來?!”
勾踐冷冷地說着,眸中閃過一道凜冽的殺意,唇邊勾起的笑意是森冷嗜血的,令人不寒而栗。
吳兵呆了呆,臉上反而露出幾分釋然的神情,然後他低下了頭,伸手解下了腰間配劍,握在手裡緩緩拔劍出鞘,勾踐見狀一驚,卻并沒有開口阻止,隻是冷冷地注視着眼前的一舉一動,想看看這個無名小卒究竟是真的不怕死,還是故作姿态。
他以為對方至少也會開口說兩句,或者辯駁反駁一下。卻沒想到那人竟真的拔出了劍,雙手握着劍柄,将明晃晃的利刃對準了自己的脖頸,作勢要自刎
勾踐瞳孔驟縮,猛地伸出手來,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利劍,然後狠狠地扔在地上,劍刃擦過青石磚,在堅硬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然後滾到了一旁,發出一道沉悶而低回的嗡鳴聲。
他眯眼打量了面前一臉木然的年輕人好一會兒,方才收回視線
經過方才一番試探,他已肯定了心中的猜測。
他絕對是有目的性的接近自己,而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愚忠愚孝,單純憨厚。而他之前所有的表現都隻是在故意營造一種假象,一種讓人放下戒備,疏于防範的假象而已。
勾踐收斂心緒,并不打算揭穿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你先回去罷,不用跟着我了。”
吳兵點點頭,沒再言語,躬身而退。
待那人走後,勾踐卻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原地出神,片刻之後,才擡腳繼續往前走去,隻是不知為何,步履竟顯得緩慢沉重了許多。
原是他天真可笑,錯信于人。竟以為在這方深宮禁苑中,尚存幾許良善,隻因為那幾抹難得的亮色,便笃信了幾分,不曾想過這世上真正的光亮早已熄滅,那些黯淡的光芒都是從陰影之中透出來的幽冥鬼火而已。越是靠近,越是涼薄,肺腑成冰雪,經脈俱霜寒。此乃人性。
“他真這麼說?!”伍子胥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桌上茶盞一陣激蕩,險些傾覆。
“是。”那親信不敢有所隐瞞,趕緊應道:“屬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此番話一字不漏地複述給了他聽,他也确确實實就這麼回答的,絕無半點虛假。”
伍子胥聞言,怒極反笑,“好個膽大包天、狂妄嚣張的越王勾踐!”
他冷着臉思忖了片刻,随即站起身來,在房内踱着步子,臉色陰沉如鐵,片刻之後,他突然止住步子,定定地盯着面前親信看了一會兒,才說,“你退下去吧!”
親信應諾退下之後,伍子胥獨自站在屋内,久久不曾言語。吳王削了他的軍權,表面上說是讓他暫時在城外安心靜養,時機成熟再回來重掌軍權,實際上分明是以退為進,欲要趁機打壓他的勢力和黨羽。他被變相的軟禁在這城郊别院,不能擅自離開院門一步,更别說出入城門了,每日除了讀書養花,便隻剩下獨自飲茶冥思打發時光了。
他心裡明白,若再不采取行動,隻怕就隻有被束之高閣的份兒。
他倒不是貪戀什麼高官厚祿和榮華富貴,也并非想要争權奪勢,他隻不過不願就這麼看着昔日所建的基業漸漸衰敗消弭,更不想看着先王阖闾曝霜露,斬風雪,披荊斬棘,浴血奮戰為吳國打拼來的疆土,到頭來卻毀于一旦。
他已經老了,雖然并不懼怕死亡,但對于即将親眼目睹昔日雄偉宏大的吳國分崩離析成為烏有,成為其他諸侯國肆意打壓欺淩的對象,他依舊無法坦然接受。
可眼下夫差已經猜忌他至此,又怎會輕易再重新回到吳王身邊輔佐君王,更何況還有如今權勢炙盛,深得夫差器重的伯嚭為在一旁煽風點火,從中作梗,他若繼續留在這裡,恐怕也隻有坐以待斃,眼睜睜地看着狼子野心的勾踐重新返回王城,東山再起,一雪前恥的份兒了。他心中不甘。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勾踐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報,若是放虎歸山,必遭其反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屆時覆亡國,夷滅族,生靈塗炭,屍橫遍野,他雖不畏生死,卻又如何能對得起先王的重托和百姓的期望?!
如此念頭既生,便再也無法輕易抹去了。
一念及此,他立刻起身披衣,打開房門快步離去,剛走到廊下就看見兩個守門兵卒迎了上來,恭敬行禮
“相國要去哪兒?”
“本将想到郊外轉轉。”
“相國請等一下!”守門的士兵連忙上前阻攔,拱着手恭謹道,“我們奉大王之命,每日都要嚴格看守,不允許相國擅自外出。還請相國多多擔待。”
伍子胥冷哼一聲,面色不虞,但想到此行目的,也隻能耐着性子,壓住心頭的愠怒,沉聲道
“本将身體不适,出去透口氣不行麼?!”
“這……”士兵面露為難之色,正打算開口勸阻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喝聲
“相國這是什麼意思?!”
兩人一聽聲音,急忙轉身,果然看見伯嚭領着數名衛士徑直迎了上來。
伍子胥面色驟變,眸光霍然冰冷下來,緊皺眉頭不語
伯嚭走上前來,先是向兩名守門兵卒颔首示意之後,方才轉頭看向對面,目光緊緊地盯住了伍子胥的雙眼。
“相國深夜出門,所為何事啊?”
伍子胥瞥了伯嚭一眼,沒有理會他的話語,擡腳就要往院子外面走去,伯嚭見狀,不由得冷笑出聲,蓦然伸臂攔住了他去路,語氣愈發咄咄逼人起來
“相國這是要去哪裡?!總該交代一聲吧,也好讓我們有所準備,向大王禀告啊!”
“不必了!”伍子胥咬牙冷喝,伸手推開他的臂膀,硬闖而出,伯嚭豈肯就此善罷甘休,連忙再度阻攔,二人便在門内起了沖突。
伯嚭久居廟堂之上,文質彬彬,從未動手,一時不防竟被他給推倒在地,險些跌了個仰面朝天,幸虧身旁随從眼疾手快,趕忙扶住了他,他這才避免了一場醜态百出的鬧劇,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氣得勃然色變,指着伍子胥大罵
“卑鄙小人,竟敢對我動手,實在無法無天,罪不容赦,來人呐,給我把伍員拿下!”
言罷,便有十餘名衛士應聲而動,舉刀沖了上來。
伍子胥見狀,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當即揮動佩劍,與這些人厮殺了起來。他畢竟是征戰沙場數十年的武将,劍法精湛,又曾多次率軍迎戰強敵,可謂身經百戰,經驗豐富,是以盡管他年事漸高,卻絲毫未見頹勢,反倒愈戰愈勇,直殺得這十幾名吳宮衛士無法招架,紛紛落敗,不得不暫避鋒芒。
伯嚭在随從保護下退了數步之後,方才恢複了一些鎮定,擡眼望去,隻見那些衛士已大多負傷,且都傷在要害,隻要再過一會兒,他們必定要全軍覆沒,不由得一陣驚恐。
“相國今日真是好本事!”他怒視伍子胥,厲聲叱罵,又沖着周圍的衛士呵斥道,“你們都怎麼了?難道都是一群隻吃幹飯的飯桶嗎?!”
此言一出,衆人俱感羞愧難當,各自咬牙,重新沖了上去。
然而他們終究不是伍子胥的對手,隻幾個回合便再次慘敗,甚至有人被生生砍斷手臂,頓時亂作一團。
眼看情勢危急萬分,伯嚭隻得連連怒喝:“全都撤下來,快給我撤下來!!”
他說着,迅速退到了一側的屋檐下,生怕伍子胥失手殺了自己。
伍子胥擊退這些人之後,長劍指着前方,目光凜冽,氣勢迫人,高聲大喝:“爾等還不快給本将讓路?”
衆衛士皆退至一旁,不敢再造次,他這才揚長而去,直奔吳宮。伯嚭望着他的背影,臉色灰敗,不禁憤恨地攥緊了拳頭
伍子胥一路飛奔,穿過重重宮苑樓台,直奔夫差所在的寝殿而去。
此時已是後半夜,夜幕低垂,萬籁俱寂,他踏月而來,不期然地與匆匆前來的禦醫撞個正着,他眸光一黯,腳下頓住,轉過頭望向那名禦醫,隻見對方一副惶惶然的樣子,面色凝重,滿臉焦灼。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領,冷聲問道:“大王近來身體不适?為何遣禦醫過來問診?”
那名禦醫一愣神,擡頭迎向他森寒的眼波,吓了一跳,連忙行禮道:“原來,原來是相國啊。微臣奉大王之命,前來……前來……”他心緒煩亂,一時說不出話來。
“說!!”伍子胥惡狠狠的瞪着他,手中的劍指着他咽喉,他吓得魂不附體,顫抖着嘴唇道,“是……是因為大王近日新得的一寵妃,她……她身子不适,大王憂心如焚,特命微臣前來診治……”他吞吞吐吐地說着,惶恐不已。
“什麼寵妃?!”伍子胥一怔,眉心越蹙越緊,“後宮何時來了新人?”他平日事務繁忙,極少過問夫差的私事,因此對此一無所知。
“這……”禦醫面露難色,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硬着頭皮道,“相國有所不知,這位寵妃娘娘,正是那位越國降臣,勾踐啊!”
話音剛落伍子胥瞳孔驟縮,隻覺腦海中猛地炸響一道驚雷,轟隆隆地,直震得他腦暈目眩,幾乎栽倒在地。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這名神色慌亂,滿頭大汗的禦醫,“你可有看錯?!”他聲音嘶啞,語氣中竟有了兩分不自知的顫抖。
“怎敢有半點欺瞞!微臣親眼所見!千真萬确!”禦醫慌忙搖頭否認。
“一派胡言!這絕對不可能!!”
他猶存一線理智,知道此事絕無可能,因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兀自搖頭不已。
“相國——”禦醫猶豫了一下,道,“此事并非微臣妄言,您若不信,大可進宮去看一看!”
伍子胥倏忽間勃然大怒,一把推開了他,随後掉頭就走,隻匆匆留下一句厲喝,“此事切記莫要外傳,否則小心你的腦袋!”
待那禦醫面露苦楚,連聲答應之後,他才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禦醫目送他遠去的身影,忍不住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搖了搖頭。
伍子胥一口氣奔到夫差寝殿之前,卻見守門的侍衛攔住了去路,“相國深夜來訪,意欲何為?還請通傳一聲。”
“滾開!本将今日要見的人,是你一個小小侍衛能夠過問的麼?!”他暴喝着踹翻了擋在面前的侍衛,闊步闖入,侍衛大駭,跌坐在地。随即趕忙爬起來,踉跄追上前去,高聲道:“相國!相國!請稍候片刻!”
吳王寝殿之中,燭火通明,夫差靜靜側卧于榻上,神色沉郁。姬妾們魚貫而入,嬌聲媚笑,或舞或歌,好不熱鬧,然而他卻毫無興緻,隻是斜倚玉枕,任由她們一言一語的取悅,也不發一言,他垂下眸子,心事重重。
勾踐趴伏在他的懷中,柔聲吟唱越國江南水鄉的歌謠,婉轉清揚,猶如夜莺啼鳴,他側耳傾聽着,一不小心便陷入了他的歌聲中,神情一恍惚,竟是再也無法收回心神,思緒已悄然溜出了體内,飄蕩于這喧鬧奢華的宮殿。他不禁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又擡手輕撫着他的秀發,眼中閃過了些許的無奈與怅惘
勾踐停下歌聲,擡起頭看着他,柔聲道:“大王心情不好麼?何以緊皺眉頭?”
夫差笑了笑,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倒将他扶起,擁入懷中,“愛卿,寡人……想聽你講講故國的風光景色。”
“陛下想知道什麼?”他靠在他肩頭,溫順柔媚,姿态撩人,但眉梢眼角的神采卻冷若冰霜。夫差微微垂眸,并不在意,嘴角噙着笑意,指尖輕輕劃過他瑩潤如玉的臉頰,他忍不住打了一個顫,眉宇之間透出一絲隐隐的厭惡之色,然而夫差已經攬住他腰肢,含笑道:
“說說吧,越國那邊如何?”
他别過臉去,不去看他,低低答道:“小邦弱國,與吳國相比實在不堪言辭。”
“那為何越國的人能夠勝我吳國将士?”
夫差問,修長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與他對視。
勾踐斂眉垂目,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聲答道:“此乃僥幸之事,不足挂齒。”
“僥幸?”夫差嗤笑了一聲,手指拂過他脖頸上的脈門,沉聲命令道,“擡起頭來,看着本王的眼睛,好好回答寡人的問題。”
“臣……”勾踐擡起頭,欲言又止。
他不耐煩地皺起眉,似乎想要伸手掐他脖子,終究是不忍心傷了他,隻得悻悻收手,将他緊緊扣入懷中。
“鸠淺,回答寡人的問題。為何越國的人能夠勝我吳國将士?”他貼近他的耳朵,嗓音陰恻恻地壓低了:“你要是敢對我說一句謊話,信不信寡人立即捏碎了你的骨頭?”
“……臣不敢。”勾踐渾身一震,咬着唇搖了搖頭
夫差松開了鉗制住他腰身的手掌,饒有興緻地看着他驚懼的臉,笑問道:“為什麼不敢?你在寡人面前還有什麼不敢的?”
勾踐猶豫着,沒有開口,他閉上眼睛,沉默地倚在他的胸膛之上,輕輕發着抖。
夫差見狀,不再追問,隻是輕歎了口氣,撫慰似的拍着他的肩膀,柔聲說道:
“沒關系,沒關系,不必害怕,寡人不會對你如何的。乖乖地,不要緊張了。是寡人的不對,不該吓你的,你原諒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