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做的事情很多,越國如今百廢待興,許多事情都需要他從頭來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遷都,将定都在會稽的都城遷至山陰縣。他并非對會稽沒有眷戀,實則恰恰相反。他會永遠記住在這裡發生的恥辱,以及對吳國刻骨銘心的仇恨。但是現在,他已經沒有時間繼續耽擱下去了,如今越國上下一片混亂,民不聊生,百姓困頓,怨聲載道。若不從根源上進行改變,那麼無論付出再多,都隻會事倍功半,徒勞無功而已。因此他必須要離開這座城邑,将都城轉移到更有優勢的平原一帶。
山陰位于越國東部平原中心地帶,東接會稽,西連諸暨,北臨浦陽江,南瀕鏡湖。從地理位置上看,這裡既遠離了與吳國毗鄰的邊境線,又不會遠離内陸腹地,屬于絕佳适宜居住生存的區域。加上越國境内經濟作物豐富,适宜種植水稻和桑麻茶樹,山陰一帶又是稻田、水澤和湖泊的交彙之地,水源豐富,土壤肥沃,是越國最重要的産糧區之一,而且河網密布,可作為水運路線連接各處。
除此之外,山陰與中原之間亦有陸路相連,往來交通極為便利。商貿貨物運輸頻繁,往來客商絡繹不絕,是越國重要的貿易集散地。不僅如此,這裡還盛産玉石珍珠以及香料藥材等名貴材料,尤其自古以來便是冶煉鑄造業的重要基地。越國礦藏豐富,尤其是銅鐵資源尤為充足,而山陰地區又是越國銅鐵産量最大的郡縣之一,素有越之鑄都之稱。如此得天獨厚的人文地理條件,無疑也是越國複興的最關鍵因素。
當年文種就十分看好這裡的地利,曾向勾踐提起過遷都之事,然而勾踐考慮到越國正處于大戰之前,國庫空虛,遷都所需耗費的人力物力實在是過于巨大,因此才作罷。隻是沒想到這個提議如今居然會在他手中實現,而越國也到了不得不遷都的地步。畢竟比起會稽來的險惡,山陰無疑是更适合立都的地方。遷都之事一言即出,勾踐随即着手準備各項事宜,從選址建造宮殿到安置王族宗廟及臣屬貴族等,事無巨細,均親力親為。他一面讓範蠡等人負責籌備遷都事宜,同時分派越國官員前往各郡縣招撫流民,安撫百姓,恢複耕種,鼓勵商業流通,紡織生産,穩定物價并發放赈災糧款,盡力安撫地方,并号召民間開礦煉鐵造兵以增強軍備力量,從而逐漸形成一條清晰的複興越國計劃。
短短數月之後,遷都一事已經進入最後階段。此時正值春耕之時,天氣尚有幾分涼意,百姓剛剛從寒冷冬季恢複過來,正是精神煥發的時候。衆人見越王一改往日模樣,勵精圖治,勤政愛民,紛紛歡欣鼓舞,士氣高漲。因此在勾踐親自帶領下,越都百姓一齊熱火朝天地投入到耕作當中。農忙時節,勾踐經常親自前往田裡查看農事進展和農夫情況,不時親自下地幫忙耕耘播種,與百姓共同勞作。這種與民同甘共苦的姿态極大地鼓舞了百姓的熱情。在官府幫助之下,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民都得以安頓下來,與當地百姓一同在荒地上開墾土地,修建房舍,逐漸安定下來。原本貧瘠荒蕪的土地在百姓勤勞耕種之下逐漸變得富庶殷實,到處可見阡陌縱橫,炊煙袅袅,春意漸濃。
勾踐負手慢慢行走在田埂之上,望着滿目蒼翠綠意,欣慰地點了點頭。範蠡跟在他身後,擡頭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田裡躬身拔草的農夫,又轉頭看了眼勾踐,輕聲道:
“大王此番遷都之舉,的确是一步妙棋。如今越國百廢待興,正是需要這樣一種轉變。”
勾踐扭過頭來淡淡一笑,
“如今局勢越來越複雜,若不改變,隻怕隻會越發被動而已。我如今隻是想着該如何為子民謀福利而已。不管他們之前出于何等理由對我棄城而逃,但是他們都是我們越國的子民,我是他們的君主,責無旁貸,應該為他們做些什麼才是。”
他說着走到農夫面前,摘下鬥笠,笑眯眯問道:
“老人家,可是滿意如今的生活?”
農夫連忙躬身施禮,慌亂之下差點将鋤頭摔在腳下,好在身旁随侍的仆役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扶住鋤頭遞到農夫手邊。農夫握住鋤頭的手微微顫抖,連連說道:
“多謝大王恩典!小人一家無以為報,唯願大王江山永固,千秋萬代,萬壽無疆。”
說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擡頭已是老淚縱橫。
“大王萬歲!”
身旁百姓紛紛随着他高呼萬歲,聲音震天,經久不息。
勾踐輕輕一笑,彎腰伸手去攙扶農夫,溫聲道:
“老人家不必如此客氣,這都是我身為君主應盡之責。如今國家危難,正需要你們鼎力相助。你家中幾口?又有多少良田?”
農夫抹了把眼淚,連忙答道:
“回禀大王,老兒一家五口人,隻有兩畝薄田。”
勾踐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串銅币,拿過他粗糙幹枯的手塞到他手裡,鄭重道:
“一戶十鈞,乃是朝廷發給你們的糧食,本應該早就送到的。這是老大人的一份補貼,還請務必收下。”
農夫惶恐地捧着銅币,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勾踐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道:
“還有,我已經命人将你們的田地重新丈量分配,等到夏收的時候,再給老人家發些錢糧。如今田地裡的莊稼長勢如何?是否有蟲害或是幹旱?若是有什麼困難,随時可以告訴官吏,讓他們禀告于我,千萬不要有所顧忌。如今國家形勢不好,還需要大家齊心協力才能渡過難關。我會和你們一同努力,直到重建越國。隻要越國還在一日,就不會讓百姓餓着肚子。”
他擡起頭來對衆人朗聲笑道:
“所以,希望大家都不要害怕,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百姓們紛紛歡呼雀躍,争先恐後地向勾踐磕頭拜謝。後者站在田間地頭,遙望碧空白雲,心中一片澄淨。這片飽經戰火摧殘的土地如今已經逐漸恢複生機,他要将這裡建設成為越國複興的基石,而不是苟延殘喘的避難所。他轉過頭來看向範蠡,輕歎道:
“這些日子以來,你辛苦了。”
範蠡聞言淡淡一哂,沉吟片刻方才開口道:
“其實這些日子來,大家都很辛苦。如今越國上下一心,為複興越國而不懈奮鬥,自然皆在大王視線之内。不過,臣倒是想問大王一句話。”
“哦?什麼話?”
“如果大王真有一天能夠一統中原,建立不世功業,是否還會像今日這般為國為民?”
勾踐仰頭看了看天,不答反問。
“若是我真的統一中原,屆時你會如何選擇?會跟着我繼續征戰天下,還是從此另覓賢明君主,做一番功績?”
範蠡聽他突然問及這個,不覺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沉默片刻方才開口道:
“臣……臣必定不會背棄大王,但若有一天,大王真的能一統天下的時候,範蠡會功成身退。”
“你會離開我嗎?”
範蠡沉默了許久,方才歎了口氣。
“大王若真有一日,能以越國之富強,吞并整個中原之時,自然需要更精明的謀臣來輔佐。那時候大王會需要更多的賢者來為你出謀劃策。我不太聰明,也不太合适。雖然我喜歡跟随大王,但是若是妨礙了大王,也隻會是累贅。”
勾踐聽得眼睛閃了閃,忽然歎了口氣,伸手拉住範蠡衣袖,道:
“你真的打算抛棄我了嗎?”
範蠡低下頭,隻覺得心頭一陣煩亂。
“并非如此。大王是真心待臣,臣也喜歡跟随大王,隻是……若有一日,大王不再需要我……”
勾踐突然一笑,用力拉着他的衣袖往前走。
“跟我來。”
他腳步匆匆地在阡陌之間穿梭,範蠡不明所以,隻得硬着頭皮跟在他身後。走了片刻,範蠡終于忍不住停下腳跟,回頭問道:
“到底怎麼了?”
勾踐卻是不理他,仍是急匆匆往前奔走。過了片刻,範蠡見他停在一條清澈河流前。隻見那條河在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閃爍不定,河水清澈無比,一眼便可看到水中遊弋的魚群。他詫異地看了看勾踐,後者已蹲下身子,伸手掬起一捧水,将手裡的水澆在離他最近的一條魚身上。
“你看,這魚,遊得悠閑自在,沒有任何煩惱。它們隻知吃水中的青色浮萍,也不去管外面世界如何動蕩,依舊自得其樂。你說,我可否當一回魚?”
範蠡怔怔望着他,不知該如何應答。許久之後方才開口道:
“魚隻知嬉戲水中,卻不知天下紛争已起,它們不會明白,有人為了它們能在水裡自由遊動而流盡血汗。”
勾踐慢慢站起身,注視着眼前流水潺潺,淡淡開口道:
“所以它們自由自在,沒有苦楚,我卻要拼死搏殺,為越國開辟新天地。”
範蠡聽他這樣說,頓覺一愣,繼而沉默片刻,歎息一聲道:”這世上許多事都是這樣,總是有利有弊,既然不能左右它,便也隻能順其自然,任其發展。否則,與其痛苦,不如放手。“
“放手?”
“是,放手!”
勾踐盯着他看了片刻,緩緩點頭,随即轉身往回走去。
“那你就在這裡自由自在地生活吧,就當自己是一尾魚好了,自得其樂,不必再為我而煩惱。這樣,我們才能各取所需。”
說着輕輕一甩袍袖,飄然而去。範蠡看着他修長身影漸漸消失在林間田隴,心中怅然若失。站在原地呆立片刻後,還是決定追上去。無論怎樣,還是不忍看着他一個人孤獨掙紮在泥沼之中。他踏着落葉,穿過密密樹林,一路回到宮殿,隻見勾踐已經在殿前靜靜等候着他了。
“這麼快就回來了?”
範蠡走到他面前,低頭行了一禮,随即說道:“我回來了。”
“嗯,回來就好。”
勾踐展顔一笑,落在範蠡眼裡竟有種天真的孩子氣:“我還以為,你會再也回不來了。”
範蠡笑了笑,隻說:
“大王不叫我來,我也會主動找來的。”
勾踐聞言哈哈大笑,一擺衣袖将他迎入書房。
兩人關上門窗,屏退左右,在書房裡仔細商量起今後策略。
“如今國家元氣大傷,再行征伐之事絕非明智之舉。眼下需要休養生息,方能重整旗鼓。若是此時發動戰争,隻怕民心不穩,容易生亂。”
範蠡在桌案旁踱了幾步,而後看向勾踐。
“臣以為,目前最要緊的是先立起規矩來,令越國内肅清風氣,然後再進行變革,從舊傳統中擺脫桎梏,重新建起一套新的制度來。”
勾踐聽他說完,便問道:“那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辦妥?”
範蠡稍作思索,斟酌再三,便向勾踐建議道:
“我觀大王所做之事皆是順應天道,因此上天也會降下祥瑞以示鼓勵,此時便是極好的例子。”
勾踐眉頭微微一皺,“這與立規矩有什麼關系?”
“因為若是順應天意而為,那麼天自然就會相助于人,使人無災禍之憂。而人若是違背天意,自然也要遭天譴,受刑罰。如今我們想要立規法來約束國人,便也是要使他們遵從天道,順應人心。如若不然,便是悖逆天命,必将自取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