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哀公十年三月,吳國聯合魯國征讨齊國時,齊悼公被田氏,鮑氏謀殺,吳王夫差在城門哭吊三日後撤軍。同年,夫差在江北的邗國故地修建邗溝,為的是溝通長江和淮水,方便輸送大量部隊北上伐齊,如此大規模的水利興修工程,僅用一年時間就完成,百姓怨聲載道,數以萬計民工死在前線,白骨堆成了小山。與此同時,越國挑選了顆粒飽滿的糧食,稍微蒸了一下,連本帶利還給了吳國。夫差得到這些糧食後,見其粒粒豐滿,比吳國本地的糧食要好上許多。大喜過望,遂令全國上下立即推廣稻種,改種越國的水稻,卻不料這些種子并沒有發芽,到了秋天顆粒無收。吳國因此鬧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饑荒,百姓賣兒鬻女,連野菜根也吃盡,夫差這才知道上了勾踐的當,一時又恨又惱。不過此時,他已經是泥足深陷,再也無法抽身了。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阻擋吳國鐵騎的北上腳步。夫差下令,秋九月,即日起征調全國青壯男子充軍北上伐齊,違者全家處斬。相國伍子胥看在眼裡,急在心頭,三谏未果,在王宮外長跪不起,“國事不進谏乃為官之恥也!”
伍子胥這一跪,把夫差跪得心煩意亂,隻好下令:“相國且起,如卿所谏,大軍暫緩北上,暫駐江北。”
伍子胥雖喜于吳王應允暫停伐齊,但仍不肯起來,跪地說道:“大王既然已經準許臣進谏,那麼就希望大王聽臣一言,否則,臣誓不起來!”
夫差無奈,說:“伍卿請講吧,隻要是對吳國有利的事,孤都可以聽一聽。”
伍子胥長跪奏道:“臣聞,天雨露而萬物滋長,日出晖而百草茂發,地出财而百物備足,此一歲之常道也。今大王不恤士卒,貪圖眼前小利而窮兵黩武,效仿那楚靈王窮奢極欲、揮霍無度,緻使天怒人怨、民窮财盡。現今大王耗費大量财力興修土木,重建姑蘇台,築有館娃宮,複開五湖,疏鑿三千丈,興造溝渠,使民衆勞苦、國家空虛、府庫空竭。夫兵乃兇器,戰為逆德,古之人先明理義,後講刑罰;先教化人心,後才可論及誅伐。今大王動辄用兵,緻使臣民怨憤、國家傾危,天下共逐。臣非不忠,隻是懇請大王勿貪圖眼前小利而禍害臣民。如今大王已經盡失天時、地利、人和,縱使伐齊攻下齊國,也隻會落得一個勞師無功、死傷成山的結局,更何況,越國早已窺觊我國多年,蓄積已久,如果此刻伐齊,必會引起越國乘虛而入,屆時我軍無力應付越國偷襲而緻全軍潰敗,大王再後悔就晚了。”
夫差聽罷,勃然大怒,“卿身為相國,乃國之重臣,本應該竭力輔佐寡人治國理民,卻在這裡長他人志向,渙我國軍心!再聽你這般說個沒完,寡人反心生厭煩,你還是下去吧!”
夫差大怒,轉身徑自走了。伍子胥自知話多觸怒了吳王,仍長跪不起,伏地以頭觸殿前石階,大聲哭訴,“嗚呼!今大王不聽臣勸告而恣情恣欲,緻使國家空虛、衆叛親離、窮兵黩武、國庫空竭、國家危殆、天怒人怨。若國将亡,王何以立?百姓何以活?臣心為大王憂傷,大王竟不見乎?”
夫差聽而不聞,徑行離去。
伍子胥泣血頓首,長歎一聲,仰天高呼,“天将亡吳矣!”
這一年,西施盛寵,夫差對西施寵愛有加,為她建館娃宮,築玩花池,造菱花池、采香徑,養魚種蓮、百花繁茂、莺燕翔集,終日與西施嬉戲遊樂,賞鑒歌舞。
為了給美人西施解悶,夫差命工匠在館娃宮内築大池,名曰“響屧廊”,桐木鋪地,西施在廊上起舞時,木屐與木闆相敲,每一步皆發出铿锵清脆的金響,猶如金鈴擊于玉磬一般悅耳。夫差大悅,親賜美酒,令西施穿着绫羅長袖衣,在響屧廊中翩翩起舞,夫差酒酣,心花怒放,手扶欄杆,擡頭看到碧藍雲天,低頭便看到西施的長袖飄飄,紅唇如丹,齒如編貝、眸似琉璃。一時隻覺得天地間萬物盡失,唯見西施一人而已。
一日,相國又來谏言。夫差弗聽,令其出使齊國,伍子胥拜謝,臨行之前在館娃宮外痛哭不止。
“臣去也,再回來時,恐已聽聞越寇攻破東南,殺戮百姓,大王必會悔不及。大王啊!如今吳國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将士疲老,兵器鈍澀,糧草空竭,天時不利,地勢無益,國将不存,王又欲孤身一人逃難何方?臣死不忘大王,願大王……珍重!”
相國痛哭于殿外,夫差心煩,令豎琴奏樂,閉目不聽。數日之内,相國伍子胥又曾屢次進言,夫差置若罔聞。
伍子胥帶着自己的兒子來到齊國臨淄,将他托付給了齊卿鮑牧:
“我有言于大王,大王卻置若罔聞,我不知該怎樣挽回這一切。唉!大王年少便登上了王位,卻不知君臣大義,肆意妄為。現在吳國已是内憂外患,危機重重,我本想将公子留在吳國輔佐王室,又恐大王不容他。隻能将其寄養在您這裡,如果将來吳國亡了,希望您不要舍棄他,能像對待自己親人一般來照顧他。”
鮑牧說:“這是當然的!”
伍子胥叩拜退下,孤身一人返回了吳國。
艾陵之戰
公元前485年,陰曆四月初三。魯國都城,曲阜。
齊國軍隊在齊将國書,高無邳的率領下,氣勢洶洶地壓境而來。此時此刻,兵臨城下,危機四伏,魯軍上下人心惶惶。
城門緊閉,大軍嚴整,旌旗森嚴,狼煙起處,殺氣騰騰。
魯哀公率文武百官來到南門城樓,立在城頭上,望着齊軍營地的方向,心下忐忑不已。魯國的國力比之晉、楚等國本就不如,何況齊國素有虎狼之邦的稱号,國勢比之楚國還要浩大三分。如今齊國大兵壓境,魯國上下一片哀歎,皆道危在旦夕。哀公站在城頭,憂心忡忡,滿腦子都在想,如今形勢緊急,如何退敵才是上策。齊國這次出兵的理由也稱得上冠冕堂皇。他們說,魯國最近幾年屢次出兵齊國境内,擾亂兩國邊境秩序。而作為鄰國之首,竟然對齊國橫加侵害,助吳攻齊,這等罪行,理當嚴加懲罰,不可姑息。因此要求魯國上下賠款獻禮,以謝罪過。若是往常,魯國自然不會理會齊國這種無理要求。但是如今,面對齊軍大兵壓境,魯國卻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權衡利弊,從長計議。而一旦接受齊國的要求,則魯國威望掃地,顔面盡失,在諸侯國面前,更加沒有立足之地。若不接受,齊軍又已兵臨城下,雙方大軍對峙,戰艦已燃,箭簇伺候。
“諸位以為當如何?”魯哀公看着身邊的朝臣,聲音微顫。
“大王,如今齊國虎狼之師兵臨城下,我等豈能坐視不理?若任由其肆無忌憚,恐怕有損我魯國威望啊。”
魯哀公正襟危坐,環視衆臣一番,說:“我魯國自古以來講究仁義,絕不會以暴力來威脅其他國家。但如今齊國欺我太甚,若不抗争,我魯國威信何在?若然退敵,唯有出兵一途。我等當精誠團結,協力同心,誓将齊軍趕回齊國!”
當下魯國舉國上下秣馬厲兵,嚴陣以待。魯哀公親自披挂上陣,領兵出戰,與齊軍交鋒。雙方死傷慘重,互有勝負。魯國将士拼死作戰,齊軍久攻不下,最終隻得鳴金收兵。魯哀公回營後,深思熟慮一番,認為若長期對峙,恐怕對魯國不利,于是便令将士們嚴加防範,不許懈怠,同時暗中調集兵馬,悄悄将營寨後退了一段距離,退至了曲阜郊外。
五月,吳王夫差聞齊軍攻魯,遂率吳軍會同魯軍攻打齊國,夫差親自披挂上陣,身先士卒,揮戈猛刺,長驅直入,很快攻克了齊國重鎮博邑。随後在五月二十五日,聯軍沿着汶水北上,抵達齊國嬴城。與齊軍主力在萊蕪鋼城艾陵展開決戰。
吳王夫差親自率領中軍,列于吳三軍陣後為預備隊;将軍胥門巢統率上軍,王子姑曹率領下軍,吳将展如率領友軍。
齊軍由國書率中軍,高無丕率上軍,宗樓率下軍。吳軍胥門巢率上軍先到艾陵地,齊将國書亦至。公孫近率部迎天軍,國書助之,大敗胥門巢。時魯将叔孫州仇率兵會吳,引吳國大軍至艾陵西五裡下寨。哀公十一年五月三十日一早,夫差命叔孫州仇率吳軍打第一陣,展如打第二陣,茹曹打第三陣,胥門巢率魯兵三千往來誘敵。自引大軍屯子高阜處為後應。國書不與之戰,使宗樓引精兵五千先到艾陵谷地安寨紮營。
齊軍一仗勝,吳上軍則被齊中軍擊敗,認為有把握戰勝吳軍,群情激昂,吳将胥門巢率部挑戰,齊将公孫揮因曾擊敗胥門巢,往迎出戰。胥門巢見公孫出兵,立即退走。叔孫州仇截住公孫揮厮殺,胥門巢回身助攻。國書派公孫夏出車攻胥,胥門巢又退,公孫夏急追,展如引兵截住公孫夏厮殺,胥門巢又回車助戰。惱得高無丕、宗樓一齊出陣。吳軍姑曹挺身獨戰二将,全無怯意。國書見吳兵不退,引全軍助戰。吳軍漸招架不住。吳王在高處看見,命伯引兵一萬接迎諸軍,親率精兵三萬、分三股反以鳴金為号,從一側穿插齊軍,将齊兵隔絕三處。齊軍首尾不能相顧。吳軍見夫差親臨指揮,救援胥門巢軍,勇氣倍增,大敗齊軍,獲齊軍革車八百乘,斬首士卒三千餘人。
此戰大獲全勝,夫差志得意滿。下令擺宴犒賞三軍,随後整頓部隊,班師回朝。
大軍一路凱旋,回到姑蘇城。吳人夾道慶賀,士卒人人精神抖擻,無不歡喜。夫差騎馬遊行街道之中,見百姓歡欣鼓舞,喜不自勝。衆官員簇擁在他左右,紛紛贊頌此次伐齊取得的巨大勝利。隻有伍子胥獨自一人,面容嚴肅,并不說半個字。
夫差見狀,不解地問他說:“相國為何一副憂慮的模樣呢?”
伍子胥搖搖頭,回答道:“伐齊成功,本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可是老臣卻在擔心,怕得不償失。我軍遠征齊國,已經耗費了巨大的力量,國力嚴重消耗,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如果再不休養生息,恐怕日後大王無力對付越國啊。”
夫差見伍子胥不支持自己的軍事行動,心中大怒,說道:“越國乃區區小邦,不足挂齒。更何況,越王勾踐在出征之前還率衆前來朝觐,向寡人行了君臣之禮,并獻上珠寶玉器,歃血為盟。這是越王對我們國家的莫大尊敬啊。相國究竟是何居心,竟如此容不下他,再三欲要置他于死地!”
伍子胥聞言,眉頭緊鎖,半晌不語,似是已失望至極。随後,他歎了一口氣,擡起頭,對夫差說:“如今臣已年老朽廢,精力不濟,不能為大王建言獻策了。既然大王執意如此,臣也沒有辦法,那麼便随您的意吧。日後有何怨恨,臣也一概不理,隻盼大王好自為之,好自……為之。”
說完,伍子胥轉身離去,再無半絲留戀。夫差望着他孤單凄苦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陣憂郁煩悶,卻不知從何而來。
幾日後,太宰伯嚭借機誣陷伍子胥背叛吳國,意圖謀反弑君。夫差大怒,聽信讒言,賜予屬镂劍令其自殺,伍子胥臨死之前,囑咐他的親信說:“我死後,将我的眼睛挖出,挂在都城東門上。我要親眼看着越國大軍攻破姑蘇城,滅掉吳國。”
不久,伍子胥屍骸被抛錢塘江,漂浮而去。可憐一代良相就此逝去,其曾為吳國鞠躬盡瘁,殚精竭慮,卻被奸臣誣害緻死,令吳國人哀歎不已,無不為之悲恸。
相國一死,伯嚭專政,自此以後,朝中再無賢良直言進谏,而吳王也日益驕淫奢侈,專寵西施,日夜荒廢朝政,沉溺于靡靡之音,耽于聲色犬馬。朝中百官唯恐禍及自身,一時之間,衆皆緘默不言,吳國國勢漸趨衰落。
姑蘇之戰
公元前482年,越王勾踐十五年。吳王夫差傾舉國之師北上黃池,與晉國會盟。僅派太子友等率老弱兵萬人留守姑蘇,令伯嚭監國。此時,越國上下正在密謀,準備乘虛而入,一舉滅吳。鑒于吳國力量處于優勢,且吳軍出境未遠,若過早進攻,必緻夫差中途回軍,乃暫緩出兵。
吳王夫差遠離吳國國境,帶領臣僚于黃池參加會盟,歃血為誓。六月二十一日,越王勾踐遂調集調集水軍二千、兵士四萬、親兵六千,分兩路向吳國進發:一路由重臣範蠡、大夫舌庸率領,從海道入淮水,切斷夫差所率吳軍自黃池返國之路,确保越軍主力順利實施突襲;一路由大夫疇無餘、讴陽領兵一部為先鋒,勾踐自率大軍主力繼後,由陸道直趨姑蘇。
吳國國内空虛,守禦兵力較弱,且主力遠在黃池未歸。越軍日夜兼程向姑蘇急進,兵臨城下。
勾踐身披戰甲,執劍乘馬。身後緊随着五千騎兵,隻見旌旗蔽空,鼓聲撼天。越兵手持長矛,整齊劃一,排列森嚴,威勢逼人。
守城将領見狀,心中不由得一驚。他知道這次來的敵人絕非等閑之輩。當下急忙命令士兵加築城牆,同時令步兵登上城頭,弓箭手彎弓搭箭,待越軍靠近,便用密集的箭矢射向敵軍。
勾踐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劍,大聲喝道:“寡人在此地,與你們同生共死。敢有怯戰者,格殺勿論!”
霎時間,越軍喊殺震天,太子友站在城樓上,俯身向下望去,隻見黑壓壓的一片,猶如蟻群一般。心中又氣又怒,不禁厲聲喝到:“勾踐!你等背恩負義,狼心狗肺之徒,竟敢興兵入侵!父王倘若知道此事,必然将你碎屍萬段!”
勾踐卻不氣惱,隻是笑了笑,仰頭朝城上看望去,朗聲道:“太子息怒,大王待越國恩重如山,我豈忍心背棄恩德?今越國上下一心,齊力伐吳。大勢如此,非我一人所能逆改。望太子勿再耽擱,速速打開城門,以保全自己,否則,我軍一鼓作氣,攻破城池,那時,悔之晚矣。”
太子友臉色陰沉,眼中怒意滔天,咬牙切齒說:“就算我死,也不開城門,更不能讓你踏入姑蘇一步!”說着,吩咐道:“爾等謹守城池,不許擅自移動或撤守。誰敢擅自離城,本太子便斬誰。”城樓守軍将士齊聲應下,太子友抽出寶劍,寒光閃閃。他大喊道:“誓與姑蘇城共存亡!”
勾踐歎了口氣,似是惋惜地緩緩搖頭。側目望向身旁的範蠡,輕聲道:“夫差昏庸無能,竟然讓這樣一個癡兒守住國都,豈不可笑?罷了,罷了,這姑蘇城,吾取定了。”
範蠡一笑,點頭附和道:“大王仁義寬厚,不忍強攻,反而勸降,足見心系仁慈。可這太子友愚不可及,竟連這淺顯的道理都參悟不透,真是令人歎息不已。”
勾踐淡然一笑,對範蠡道:“此事終歸是你一手策劃布置,依你看,這姑蘇城,我等還有何計可破?”
範蠡思忖片刻,答道:“我軍攻勢兇猛,守城将領自然不敢輕易開門。依我看,唯有先挫其銳氣,斷其糧草,使其力窮而後攻其城,不攻自破,此亦上上策耳!”
勾踐輕輕颔首,贊許地說:“大夫之計果然甚妙。既然如此,那便依大夫所言行事。傳令下去,命大軍圍而不攻,每日隻需攻城三次,擊退城頭士兵,以示威懾便罷,不得損傷兵将。同時派兵守住水陸通道,阻截糧草。另令先鋒部隊屯兵城外,以防吳王聞變,急急還都。”
命令下達,衆将士齊聲響應,立時将越軍分兵守住各處險要位置。霎時,整個姑蘇城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哀嚎凄哭,響徹城頭。越王的十萬大軍兵臨城下,如泰山壓頂,氣勢洶洶。姑蘇百姓惶恐至極,惶惶不可終日。越王雖未攻城,但是人心卻早已失守。加之城内又斷水斷糧,百姓無法生存,皆流離失所,四處逃散。太子友憂心忡忡,望見城内屍骨遍野,不由得悲從中來,凄苦萬分。
又過了幾日,形勢越發岌岌可危。太子友終于無法坐視,無奈之下,提筆又寫了一封書信命人送至黃池,請求夫差速速回援,還是一樣的音訊全無。太子友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城外攻城之聲連綿不絕,城内哀鴻遍野。城頭守軍更是疲憊不堪,士氣低迷。此間已是強弩之末,眼看就要支撐不下去了。太子友急令城内軍民,做好了與越軍拼命到底的準備。
到了此時,姑蘇城内已斷了糧草。死傷者甚衆,傷口皆發腐潰爛。城下将士,死傷無數。士兵餓得奄奄一息,城頭上,死屍橫七豎八,無人掩埋,屍體腐爛,蒼蠅亂飛。城内軍民隻能啃吃樹皮,嚼草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姑蘇城上,旌旗折戟,旗幟凋零。太子友眼見局面漸漸陷入不可挽救的境地,心如刀絞,悲從中來,不由放聲長歎道:“爹爹啊!你若能在,我絕不至落如此下場!”
太子友長籲一聲,命人打開城門。勾踐見狀,心中大喜,急忙揮動令旗,霎時,攻城大軍一擁而入,呐喊震天,殺聲四起此時,太子友縱然不願也無力回天。眼見局勢已不可挽救,無奈之下,隻能下令全軍投降。
越王縱馬踏入城中,遙首四望,卻見城内凄慘無比,滿目瘡痍,屍骨遍地,不禁悲從中來。他翻身下馬,命将士收殓屍首。又派人打掃街道。招來醫者給城内傷兵治病。
勾踐仰天長歎,默哀片刻,令親信将太子友押至面前,左右将其綁縛。太子友心知今日必死,不複多言,隻是怒視勾踐道:“我死之後,便化為厲鬼,誓殺你以報血海深仇。”
勾踐微笑道:“太子請放心去,待一切塵埃落定後,勾踐定當奉上一碗血酒,助你往生超度。”
太子友仰天長笑,眼中淚水卻滾落下來。笑聲轉成痛哭,凄絕哀恸,悲憤至極。他緊緊握住雙拳,痛呼道:“勾踐小兒!你心狠手辣,奸詐卑鄙!我恨不得親手擰斷你的脖子,啖你血肉于五髒六腑之中!”
勾踐颔首笑道:“太子說笑了,真正心狠的,怕是另有其人。”
太子友凄然慘笑,閉口不言。
勾踐拔劍出鞘,鮮血飛灑,太子友雙眸瞪得老大,張嘴欲語,卻吐不出一個字來。眼中的神彩漸漸黯淡下去,頹然倒地。
勾踐面不改色,彎腰割下首級,令人高挂示衆,越軍歡呼雀躍,齊聲叫好,城内一片歡騰。
勾踐垂眸,接過範蠡遞來的一方潔白手帕,拭去劍刃上血迹,從容收劍入鞘。
他轉首凝視城中,目光在屍骨堆裡巡梭片刻,見城頭殘餘吳軍皆低頭不語,勾踐冷冷一笑,手撫劍柄,朗聲喝道:“寡人念爾等為吳國征戰多年,故赦爾等罪過。寡人寬宏大度,饒爾等不死。爾等若願意前往越國,寡人既當視你等如本國子民。若不願意,則可選擇追随夫差,敗個徹底。”
城内一片寂靜,吳軍皆低下頭去,片刻後,紛紛拔劍自刎。勾踐輕歎,仰望吳國天空,怅然良久,才揮手下令将城頭屍首收斂妥當,集中焚燒,屍骨被火化,灰燼随清風飄散無蹤,城内被火光映照,亮如白晝。勾踐獨上城樓,向西方怅望,目光望穿重重山河,遙遙望見一片火海中的姑蘇台。
勾踐閉上眼睛,默然跪伏于地,行三叩九拜大禮。禮畢,起身,眼眸中水光閃爍,忽聽身側一聲輕喚,他回轉身去,隻見範蠡立于身後,勾踐微笑着,向他伸出右手,範蠡一笑,輕輕搭上他的手。霎時間,勾踐臉上淚珠滴落下,閉目哽咽。範蠡輕柔為他擦拭,輕聲道:“大王得償所願,應為之高興才是,何故悲傷?”
勾踐搖頭,歎口氣道:“非為悲傷,實乃感慨。”
範蠡默然片刻,擁他入懷。勾踐輕輕摟住範蠡,任由兩行熱淚滑落下來,浸濕了範蠡的衣襟。
姑蘇城破,太子友身死的消息傳來時,夫差正被牽制于與晉争奪盟主地位之中
吳王親信曆經九死一生,方才将消息帶到黃池,連滾帶爬地跪倒在夫差面前,斷斷續續,泣不成聲地禀告道:
“啟、啟禀大王,姑、姑蘇、姑蘇城已被、被越國攻陷,太子、太子友亦、亦戰死了!”
夫差聞言,手中羽觞頓時落地,摔得粉碎。他面色慘白,身軀晃了晃,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踉跄跌坐在椅上。頃刻間,神色木然,渾身上下寒意直透心底。他顫巍巍伸出手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雙手顫抖得幾乎無法握攏,許久,才慢慢擡頭,紫紅眼眸一片森冷殺機,他緊緊盯住那親信,厲聲喝道“此事當真?!”
親信心驚膽戰,哆嗦着點頭,“千真萬确,微臣……微臣剛從姑蘇城逃出來,親眼見得太子兵敗城破,死于越軍刀下。勾踐下令将其首級高懸城頭示衆,城内将士十之八九皆自殺殉國,屍骨如山,血流成河。姑蘇城……姑蘇城已被燒成了一片火海……”親信言罷,忍不住涕淚交集,伏地不敢擡頭。
霎時,帳内鴉雀無聲,一片死寂。衆大夫、侍衛紛紛跪倒,默然垂淚。夫差猛然站起身來,伸手抄起案上佩劍,锵然出鞘,怒吼一聲,疾斬而下。霎時,鮮血四濺,親信慘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頭顱落地,頸腔噴灑鮮血如湧泉,身子不住抽搐顫抖,頃刻間便氣絕身亡。夫差轉身一瞥,隻見衆侍衛和大夫皆伏地顫抖,無人敢擡頭看他。夫差狠狠将劍抛在案上,胸膛起伏不定,雙眸赤紅,怒不可遏,“厲聲喝道:“傳寡人的令,各路大軍即刻回師,共伐越國,踏平會稽!”
他不是沒想過勾踐會趁機出兵夜襲姑蘇城。隻是姑蘇城易守難攻,勾踐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内攻克此城,他自信勝券在握,因此,才敢令太子留在姑蘇城中坐鎮,自己則率軍趕往黃池,争奪盟主。怎料想,卻出了此事?此時此刻,夫差恨不得立刻便率軍殺奔姑蘇城,親手取了勾踐首級,再将會稽夷為平地,以血洗城,報仇洩恨。但眼下,黃池諸侯大會已近尾聲。他若是中途返回,定然惹來諸多懷疑,到時,他既無法争取到各國的鼎力支持,更有可能因此而失去與晉争霸的資格。因此,在内心掙紮、憤怒了一番後,他強壓住胸中怒火,決定繼續參與黃池會盟。一旦取得盟主之位,他定然會在第一時間動兵伐越,絕不再給勾踐任何喘息之機。
當下,他令群臣暫且忍耐,待得此次會盟結束,再與勾踐一決雌雄。
笠日,黃池會盟正式進入尾聲。夫差為了不影響争霸的大好形勢,秘密處決七名報信的吳兵,強忍淚水參加會盟。
晉國與吳國兩股勢力暗中較勁,互相牽制,為争奪中原的霸主地位展開一場明争暗奪。晉國以盟主身份處處壓制吳國,吳國代表也不畏強勢,屢挫晉國銳氣。兩強唇槍舌戰,局面膠着,誰也難以取得優勢。夫差冷眼旁觀,最終失去耐心,選擇退讓。
黃池會盟,最終先由晉國歃血,吳國随後。自此,吳成為了僅次于晉的霸主。
會盟結束後,夫差考慮到吳軍長途跋涉,人困馬乏,不宜再與越交戰,遂率軍班師回國。他一面派人向越國送去厚禮請求議和,一面星夜兼程趕回姑蘇,至姑蘇城外十餘裡,前方斥候迅速飛馬回報。說城内火光沖天,城牆坍塌,遍地屍骨狼藉。
夫差心中一沉。在姑蘇城前停足,遙望火海,面色慘然。衆大夫紛紛勸慰他,令他不要傷心。夫差搖頭,淡淡說道:“城池雖毀,姑蘇尚存。爾等勿憂,寡人必親率大軍,踏平會稽,将勾踐碎屍萬段,以祭太子!”
說罷,揚鞭策馬直入城中,隻見城門大開,越軍早已不見,城内百姓多已離鄉逃難。隻有稀疏幾家,或是因年老體衰無法外出、或是因病痛纏身無法遠逃,而被迫留下來。夫差見了,心中頓生悲憫,揮手令衆将士退下,獨自登上姑蘇台。
遠遠望去,隻見一片焦土廢墟,遍野屍骨,烈火沖天,濃煙滾滾。他在吳兵簇擁下登臨台頂。舉目望去,卻見台上一片荒蕪,石桌、石座皆已砸毀,亭榭、宮殿亦傾塌,亂石成堆,夫差俯身撫過斷石殘壁,淚盈于眶,哽咽無語。
西施聞訊趕來,立于他身後,伸手握住他的手,夫差回身看她,隻見她一雙明澈眼瞳直直望着他,似有所思。
夫差輕捋她鬓角發絲,歎息道:“愛妃莫怕,一切有寡人在,定不會讓你受半分傷害。”
西施點了點頭,眼圈發紅,微微哽咽道:“臣妾并非畏懼,而是心傷……”言及于此,她頓了一下,又道:“臣妾并非畏懼兵戎之災。臣妾心憂的,是……此生無法再與大王相依相伴、恩愛永久……”
夫差低頭吻了吻她額頭,啞聲道:“愛妃莫言,縱使山河傾覆、萬世劫亡,寡人定與你相攜相伴,不離不棄,若真有一日大勢已去,寡人也定會提前為愛妃安排好後路,留你一世芳華、一世安泰。”
西施眼角滲出淚滴,輕輕咬了咬唇瓣,哽咽道:“大王,臣妾不求一世安泰,隻求能常伴君側,與君朝暮共度。共死同生。如今,大王心憂國事,臣妾心痛如絞。懇請大王振作起來,勿要過度憂慮……”
夫差聞言,心中大恸,忙拭去她眼角淚滴,柔聲安慰:“愛妃不必挂心,國事成敗在乎寡人一人也。大丈夫當建功立業,方能青史留名。如今寡人已有決斷,必不令越國喘息,不久之後,必踏平會稽,踏破越國河山,叫勾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消寡人胸中這一口惡氣!”
西施輕輕靠在他懷裡,聽他铿锵誓言,胸中滿是酸澀悲愁,眼眶發紅,強作笑容,微笑道:“臣妾相信大王必能掃平越國,以慰太子在天之靈。”
夫差凝視她許久,見她眉宇間哀婉凄楚,不由暗歎。愛妃素來溫婉,從無哀怨言辭。此時,眼中淚光閃爍,似有說不出的痛苦和憂愁。他深吸口氣,将她輕輕摟在懷中,柔聲道:“愛妃何嘗不令寡人肝腸寸斷?你一哭,寡人的心都要碎了。”
西施低頭不語,心緒紊亂。
自她被送入吳宮時起,她便知道,從此這一生都将被困在這深牆高苑内。沒有自由,沒有歡愉,隻有揮之不去的悲哀和痛楚。她早已習慣宮裡冰冷的生活,麻木于宮廷裡的權謀争殺,習慣了每日的勾心鬥角,身邊人的爾虞我詐,為了恩寵,為了存活,她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如履薄冰地在重重危機和算計中艱難求生,将一個又一個陰謀詭計扼殺在搖籃,從不放松防禦。在經曆過無數次風雨、無數次的險死攸關後,她成功地活下來,一步步走上權力的巅峰。夫差的專寵成為她穩固地位最重要的籌碼,縱然她在心裡千百次地告訴自己,他所賜予她的恩寵、榮耀,不過是虛假的浮萍,隻是空幻的泡影,終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但她終究無法抗拒,貪戀于他那令人窒息的溫柔和關懷,迷醉于他身上彌散的馥郁甜香,隻因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早已習慣了那人的溫柔與憐惜,習慣了與他耳鬓厮磨的缱绻情意,沉迷于他的笑、他的喜、他的哀、他的呼吸、他的愛戀、他的擁抱,習慣了他的一切,便再也無法割舍。
夫差是她錐心刺骨的仇人,亦是她朝夕相伴的摯愛。他給了她世間最為奢靡的榮耀與寵愛,也給了她最深最刻骨的恨與痛。仇恨與悲痛糾纏在一起,相互融合成綿延于血液裡最濃最痛的苦楚,讓她生亦不得、死亦不可。他既是她痛徹心扉的夢靥,又是她甘願沉淪的宿命
她無法忘卻他,也無法放棄他。明知這份愛,是她最為不甘、最為心酸之事。這份愛,是她一生不能提及的罪孽。當她漸漸領悟到這一份沉冤孽債的真谛時,卻已是愛無可釋、情無可舍。她恨他,也憐他。他給她無窮的榮耀與歡喜。也給她無邊無盡的悲哀與痛楚。他既是一場令她夢寐以求的美夢,亦是一座令她無路可逃的天塹。
西施輕輕歎息,靠在他懷裡,将臉頰枕在他胸膛,閉着眼睛不看這滿眼的瘡痍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