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君得知荀姑娘身世那天,是臘月二十八,整個響水郡,都在湊大戶們搭棚施粥的熱鬧,燕姒晨起在泯靜嘴裡聽了這麼一茬兒,今日是新歲年初一,滿打滿算也不到四日。
就此推敲,問題不是出在周郎君身上,他那母家舅舅得了信送去忠義侯府,也不會鬧得滿椋都人盡皆知。
那散出消息的,便隻剩一人。
燕姒收起帕子重重嗟歎:“可怕。”
泯靜将嘴裡的吃食吞下肚子,趁着喝粥的空隙迷茫地問:“什麼可怕?”
到底是個實心眼兒的丫頭,不知自己投的什麼胎,也不知自己跟的什麼主子,見到緊急的場面就腿軟,吃上了飯就将一切煩惱抛諸腦後。
燕姒用大拇指把她臉上的飯粒撥了,笑說:“慢點吃,又沒人同你搶,狼吞虎咽怪可怕的。”
泯靜不傻,半碗粥吃掉了,擡頭寬慰燕姒說:“小姐是擔心娘子,才覺着可怕麼,思霏姑娘都答應今晚幫咱們救出娘子了,您吃飽了病才會好得快啊。”
若事情順利,燕姒的确不想在響水郡耽擱了,到時候再出什麼幺蛾子,她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過于耍賴,攤上思霏是僥幸,可從昨夜到今日二人接觸來看,思霏絕不是個能任她左右随她拿捏的老好人。
下午無事,燕姒便專心琢磨起了如何給思霏祛毒治病,共開出三張藥方,全塞進問泯靜要來的荷包裡,準備事成之後交于思霏。因思霏中毒日久,她頗費了些神,塞好方子時,外邊天已擦黑。
“幾時了?”燕姒從窗縫往外瞄,雪下個不停,被冷風搶進來,跌在窗台。
“剛到戌時。”屋裡炭火不夠,泯靜将大氅抖落開,給燕姒裹上,“奇怪,這氅子後邊怎破了洞,先前我都沒注意。”
燕姒無心管那個洞,說:“我還是冷,再去問夥計要些炭?”
泯靜答“好”,彎腰端起炭盆,說:“我這便去了,小姐還病着,我正好到廚房将藥煎了端過來,再要些蜜餞給您吃。”
燕姒捂發過一身汗,加之吃了郎中給的祛風寒的藥,已見好轉,她是憂思過多,此刻才露出疲态。等泯靜掩好門,腳步聲漸遠,她随即去拿了銀針出來。
那銀針寸許,在燈火裡露出鋒芒。
她瞧着針,兀自低聲道:“隻堅持過今晚,來日我定顧好這身子。”
荀姑娘躺得太久,周身血脈經絡閉塞,若慢慢調理将養,不至于落下什麼病根。燕姒明知此時強行理通血脈過于铤而走險,可事出從權,她不得不這樣做。
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對荀娘子,又存了不少愧疚。下針時,她眼前昏花,勉強視物穩住了手,不過片刻額上已發出虛汗。
百般滋味兒不好受。
她想起這一日一夜如何與思霏周旋,又想起前世身為奚國公主被迫出嫁的自己,由來權勢弄人,天家無情,高低貴賤三六九等又如何?誰能好受呢?
她要逃,逃得遠遠的,任誰也捉不到她。她隻盼這夜能短些,再短些,翻過今朝凄風慘雪,明夕霞光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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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躍在夜飯前趕回,懷裡揣着熱軟酪,用油紙仔細包着,他貼嚴襟口護了一路,就惦記着唐绮從前愛吃,進到廂房裡,當即拿出來奉上。
“殿下快嘗嘗,是不是以前那個味兒。”
三年前青躍随唐绮前往鹭城守城,仗打完了,景軍退了,唐绮卻沉郁數日一蹶不振。那場守城之戰耗時太久,守備軍損失慘重,死了太多人,援軍到時,唐绮背後受了刀傷,故此返回椋都的路上,拖拖挨挨,他們走得極慢。
她的未婚妻,就死于那場守城之戰,還是她親手将其射殺的。青躍知她心中有結難解,那些時日變着法子哄她開心。
他們到了響水郡,親衛隊休沐,路過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點心鋪子,青躍買了這熱騰騰的軟酪給她吃,那日方才見她緊皺的眉鋒稍作舒展。
一晃三年。
二公主生就一張禍世的臉,見到軟酪眉眼含笑:“數你會讨巧。人找到了?”
“剛找到不久。羅鴻夕那厮鬼得很,他沒去郡守府,也沒原地駐紮,把人塞在西街驿站了,這裡往西和往北出城,到大渡口都差不多路,約莫在等接應。殿下且寬心,嶼哥跟那守着呢。”
唐绮拆開油紙包,咬了小口軟酪在嘴裡咂摸,說:“你們都吃過了麼?”
“顧不上。”青躍傻兮兮地笑,“下雪天路不好走,他們押着人也不敢太過招搖,守備軍全換了便裝,藏起來快,這郡上來往商旅太多,驿站密密麻麻都是,我跟嶼哥便費了點腳力。”
唐绮耐心等他說完,一塊軟酪掰成兩半,遞一半給他,道:“夜裡吃不了太多,晚膳不用了。你吃好和守一同去,将白嶼叫回來,守備軍再僞裝,子時末換崗是固習,屆時動手時機最好,成事後東城門外來尋。”
“記住了。”青躍将軟酪三兩下塞嘴裡,鼓腮嘟囔着往外走,“打從北門過,南門回,西邊兒跑一遭,嘿,這下全齊活兒。”
晚些時候,唐绮換上騎裝,明目張膽在響水大街打馬而行。年初一,街上冷清,雪裡馬是走得慢的,風卻來得急,在她耳邊霍霍呼響,她低垂了頭,免得風将兜帽掀掉。
路上遇到一隊巡邏的官役[1],跑步排開攔在兩丈外,役頭兒舉刀喝止:“什麼人?膽敢在郡上騎行!”
唐绮扯住缰繩,籲停了馬,摘腰牌扔給他看:“椋都錦衣衛,南下辦差。”
役頭兒很有幾分膽識,接了腰牌細看後,并沒讓道,而是将腰牌還回,又問:“不知千戶大人此時往哪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