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幹上的拴馬繩被解開,荀娘子等燕姒和泯靜鑽進馬車,自己動作娴熟地坐到了車架上,調轉方向,要往燕姒他們來的路走。
馬車打轉,燕姒從車裡冒出半顆頭,問她,“阿娘,我們往哪去?”
荀娘子消瘦的背影挺得直了些,答說:“抄小道,去東北方向的望鄉碼頭。”
馬車上多出幾個行李,泯靜動手翻了翻,是他們離開周府時,她收拾的,裡面有荀娘子攢下來的銀錢,和尋常衣物。
“娘子。”泯靜取了厚鬥篷,起身從後面給荀娘子披上,又坐回去。
荀娘子說:“想問什麼?”
燕姒摸着尚有餘溫的錢袋,說:“她想問阿娘,澄羽出了什麼事。”
“駕——”荀娘子勒着缰繩驅馬,大聲道:“昨日守備軍以潛逃疑犯的名目扣下我們,後來移至城西一家小驿站,并分開關押,這時我方才知,他們是沖你來的。”
燕姒捏了把汗,“後來呢?”
“為首的人要套出你的下落,對我還算客氣,但澄羽那孩子怕是吃了苦。中途我有設法出過屋子,外邊看守太嚴,隻能靜待時機,直到有個小夥子潛入,我看到你的絹钗,才敢放心跟他走。”
那小夥子便是青躍。
燕姒全神貫注地聽着,點頭“嗯”了一聲。
馬車從荒林中穿梭而過,前頭沒了路。荀娘子仿佛對這一帶很熟悉,她稍微放慢馬速,扯緊一邊缰繩,讓馬車在路口堪堪拐彎,繞進了更深的松柏林。
“我獲救後,跟他在一條窄巷藏身,等來他同伴,那姑娘受了傷,澄羽在她背上人事不知,當時雪已停,我們逃得倉皇,掩不住行蹤,她說後頭有人來追,四人目标太大,要将澄羽安頓在郡裡,先送我出城。”
燕姒盯着荀娘子的背影看了會,思索片刻,問:“那姑娘傷得重麼?”
“腹部中刀,流了許多血,因此耽擱一陣,等她處理好傷口,我們才出城。”荀娘子要辯認前邊的路,不好回頭看她,“你難道懷疑她故意受傷,隻為丢下澄羽這小子?”
燕姒蹙眉,道:“說不上來。”
一切看上去順理成章,她心中卻有一團亂麻,總覺得此事蹊跷,可左右想不出頭緒,抓不到那奇怪的點究竟在哪處。
靜默片刻,荀娘子頗有些語重心長地道:“四兒,莫要再想了。救我們出來的人不管是何人,從此後形将陌路,我們乘船南下,去過那自在逍遙的日子。”
松柏林邊有鳥類撲騰的動靜,跟着是雪堆從枝頭墜地的轟然,夾雜幾聲鳥叫,燕姒聽清了,她在倒退的夜色中回想。
荀姑娘沒有名字。
荀娘子說她出生在四月,生下來抱到懷裡就喊“四兒”,四同“姒”,念起來倒是一緻。
起初燕姒聽到這親昵的稱呼,很有些無所适從,畢竟前世的她,跟前沒有生母溺寵,有的隻是一個公主的尊稱,或許,連她父王都不記得她叫作“姒”了。
後來,荀娘子每日喊,燕姒便漸漸适應。如今她不是奚國公主,也不會做忠義侯府的于小姐,她們離開響水郡,從此山高水闊,她隻是荀娘子的四兒。
燕姒住了口,不再問了。
她依舊靠在馬車門扉上,耳邊是車轱辘歡快轉動的嘎吱聲。風來得輕,撫起她額前碎發,擋住了眼,她擡手将碎發撥開,眼前的小道逐漸變得開闊。
她們一路暢行,後頭沒來追兵,前方不遠出現星星點點的漁火。
荀娘子長出一氣,說:“這處碼頭偏僻,走的都是些窮困鄉民,夜裡沒有船,咱先在前面的小驿歇到天亮。”
燕姒遙見數丈外,有幾座小瓦房列于大道邊,院前豎立的幡旗随風而動。
夜已深,驿站門口的兩盞舊燈籠撒出昏黃,院裡黑燈瞎火,僅有幾處雪堆反出牙白,透過竹籬笆漸入燕姒眼底。
馬車停穩,荀娘子令泯靜帶上貴重行李,她則先下了地,跨過水窪,過去叫門。
不多時,靠路邊的耳房門開了,一跛腳大叔捧着燭燈出來,邊走邊罵:“這深更半夜,又是哪來的催命鬼要投宿!”
燕姒等着泯靜,二人相扶上前。
大叔隔着門闆縫隙看到她們,拉開門栓換上笑臉,殷切地說:“三位貴人路上辛苦!正巧空着兩間上等廂房,裡邊請!”
生意人需得有眼力見兒,驿站開在了僻靜之處,平時住店的人多半窮酸,難得遇到衣着考究的過客。
荀娘子朝他一拱手,“更深露重,勞煩您起夜,隻要一間便好。”
大叔領着她們朝院裡走,聽了此話,臉上為難,說,“我們這裡床小,一間怕是睡不下。”
因來時順利,荀娘子便寬心了些,點頭道:“那就兩間罷。”
“好嘞。剛掃過雪,您留神走。”大叔心花怒放,走在右側,手裡的燭燈顧前又顧後,忙個不亦樂乎。
長夜奔波,燕姒進了屋見着床,疲累感頓時從四肢百骸湧起,先前風寒來得急也去得快,但她耗神太久,松懈下來就犯困,泯靜扶她上了床榻,她便倒頭要睡。
“小姐。”
泯靜将人拉住,一雙杏眼炯炯有神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