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戛然而止。
來人的手輕撫在于紅英肩頭,為她掃落雪絮,輕喚道:“阿英。”
于紅英愣了愣,視線落在庭中那株盛放的紅梅上,目光變得柔軟。
“我沒想到,今生還會再相見。”她說着,折臂去握肩頭的手,“荀姐姐,阿英很是想你。”
荀娘子不禁一顫,或是因那隻手太冷,又或是因一聲久違的“姐姐”,她念舊,可她們韶華不複,過往已矣。
她曾因父輩恩義藏身侯府,與于紅英一同長大,二人當年情誼甚笃。太久了,她已不記得,于紅英上次同她親近是何時了。
是何時呢?
荀娘子呆立着,擡眸看到不遠處紅梅正豔,豔得如同當年她贈阿英那把紅纓傘,豔得如同她與于頌拜堂成親那日的喜服。
她想起來了。
自她成親,阿英便不再是那日日央她教詩書的小妹,也不再親近她,甚至躲着不願見她,那時她大約揣測出阿英的私情,而她将為人母,直到皇帝賜婚于頌,她的阿英才瞞天過海,将她連夜送出椋都。
“吓着了麼?”于紅英拉起荀娘子的手,把人牽到跟前,“莫要多想,你隻管在我這裡住着,我不會拿你如何。”
荀娘子垂眼,于紅英的輪椅落入眼底,她方從過往之事中醒轉。
不一樣了。
她抽回手,斟酌道:“你有怨,我知曉的,可是阿英啊,我們早已回不去了。四兒離不得我,她從小不曾和我分開過,我不能答應你。”
于紅英眼底的溫軟在這一瞬盡失,聲冷如冰道:“你以為我還為你寝食難安神魂颠倒麼?别傻了,誰能等着誰?若不是我雙腿已廢,我早嫁作人婦。荀蘭,夠了。我不喚你姐姐,你也莫再喚我阿英。”
荀娘子洩氣般說:“好。”
于紅英勾着半邊唇角,眼中戲谑生戾,夜色下,她笑得讓人毛骨悚然。
“背後棋手謀劃多年落了子,椋都風勢已起,她隻有這一條路,于家要容下她,就容不下你,于家若遭诟病,爹如何立身于朝野?皇帝給軍權,困爹在椋都,就是要于家做他最衷心的狗呀。”
“帝王之術。”荀娘子不敢再看她,點頭輕歎,“我不求于家容我,在四兒院中做個教女紅的先生都可,為何非要将我母女二人生生分離?”
“你剛才瞧到了。”于紅英伸臂去指,細雪吻她指尖,她笑着說:“那裡本還有棵玉蘭,可我見它們長在一處,始終長不好,索性砍之,才換來今宵花滿枝頭呢。”
這院子荀娘子曾來過無數回,她不必回頭,每一寸草木都在記憶中。玉蘭是于紅英非要移植到紅梅旁的,後來,她也親手毀了。
見荀娘子又陷入沉默,于紅英玩心大起,掀起眼簾癡望于她,那目光宛如要剝去她禦寒衣衫。
“你當宣貴妃如何扶起寒門?若非皇後獨攬國庫财權,朝中諸多外戚參政,皇帝會專寵宣氏?雙方互為牽制多年,如今皇帝有心立儲,誰要入主東宮,于家都會卷入旋渦,她一無所知毫無所長,屆時何以應對呢?白日裡同你說響水郡事,我以為你會明白的嘛。”
“明白了,離了于家是死,立足于家尚可一搏,我答應你。”
荀娘子凄涼一笑,雪裡站得久了,心是會凍住的。
于紅英從她聲音裡辨别出落寞,察覺她有輕生念頭,眉峰微動,五髒六腑如同被利刺滾過,痛又暢快。
“八日。上元節入族譜,你還可陪她八日,今夜先歇了。”
說罷,輪椅轉動,人将離庭。
荀娘子深思不及,攔下她,追問:“那個……那個人,她招了麼?”
于紅英捂住自己的眼睛不看荀娘子,顫聲答道:“是她散出的消息毋容置疑,但幕後主使尚且不知。”
“恩歸恩,仇歸仇。”荀娘子攥着手,終還是道:“我母女二人受她搭救,後又在她府上住了十年,望你能留她一命。”
忠義侯府裡有方地牢,人入之,蛻皮剝骨,是皇帝秘密羁押隐晦重犯的地方,空置許久,如今正押着滿椋都散消息的人。
六小姐深夜造訪,看守的銀甲軍打起精神,在前頭為她挑燈。
牢中濕潮,那被抓來的要犯受鐵鍊吊着,囚衣上四處布滿猙獰血污,于紅英的輪椅到了她跟前,扶額癡癡笑起來。
女人聞聲驚醒,猛地瞪大雙目。
“……”
于紅英的聲音如鬼似魅。
“哪隻手?你的哪隻髒手碰過她。”
女人嗓子幹疼,難以發聲。
于紅英面無表情地翻掌,金絲自袖中急射而去,瞬間将女人左掌刺穿。
一旁銀甲軍汗毛倒豎,吓得扶緊腰刀半點不敢打擾。
片刻後,地牢中終于響起哀嚎。
“嗷!先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