蹩腳的辯論家和批評家。所謂的讨論不過是通過複雜的字句叫人沒有喘息的機會而已。在被憤怒支配的情況下,露西亞隻能做到這一步了。她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她的沖動,反正除了錢以外,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她本想先行離開,剛進船艙就看見懷特追過來,要和她一起走。見到隻有他們兩個人,懷特興奮地大喊一句太棒了,見到露西亞全身都在發抖,他忙解釋道:“露西亞,你剛才的表現真是太棒了,把那女人嗆得無話可說,所以我才……”
見露西亞背對着自己不肯說話,懷特走過去,看見露西亞的眼淚溢出眼眶,沾濕發紅的眼睑,就像被疾風驟雨打濕的殘花。
露西亞知道他正在殚誠畢慮地安慰,但她什麼也聽不進去,對他用繁複的句式和優美的詞語所呈現的安慰充耳不聞,冷漠地掉着眼淚。
她不為自己的遭遇而難過,卻為看客的冷漠而流淚。即使在她做過一番陳述後,大家也不會在乎她的名譽和清白,隻是因看了一場華麗的演出而興奮鼓掌。對他們而言,她隻是一具情殺案現場的屍體,被剝下所有衣物,赤條條地躺在地上,被他們這般的法醫斷定新傷與舊傷,為了“真相”不惜将已經縫合好的傷口翻出,仔仔細細觀察肉的狀态,神經組織的運動,再用已經死去的骨肉拼湊出一個所謂的真相,任由她破碎地躺在原地。
她在腦海中模拟屍體腐爛的臭味,想到現在是令人燥熱難安的夏天,心中突然萌生想要跳下去的沖動,但懷特不厭其煩的安慰把她拉住了。于是莫名其妙的想法油然而生:如果必須選擇,讓懷特做自己男伴也不錯。
這種想法随着船靠岸而徹底平息。露西亞甩開懷特,自己加快腳步,用幾乎要跑起來的速度,毫無優雅可言的想要逃離這裡。
“露西亞,戴維德小姐,請你停下吧。”懷特緊緊地跟随在她背後,“我隻是想要知道……”
露西亞猛地轉過身去,沖他大聲說:“不是誰都對我的人生了如指掌嗎?”
懷特這時才看見,露西亞雖然沒有讓他聽見哭泣,但眼淚已經流了好幾行。他愣了會神才結結巴巴組織語言,“我……我隻是希望你不要太在意他們的評價,我相信你不是他們口中的那個露西亞。”
露西亞甩裙子就要走,被懷特抓住手腕拉進懷裡,“露西亞,原諒我的失禮,但我覺得你需要冷靜一下。”
露西亞本想推開他,被他揉揉腦袋,“就現在,在我懷裡逃離這個世界吧。”
倚靠着懷特,她哭得更厲害了,所有的委屈、不甘、難過都翻湧而上,化作眼淚洶湧而出。整個世界都在緘默,耳朵裡能聽見的隻有哭泣與心跳,它沉重不安的跳動,破碎的呐喊與另一顆心完整的律動交織。
這時,露西亞感覺,從春天就已經死去,隻是她在苦苦維系,想要用無視延緩腐爛的東西在烈陽下徹底消失。春天是個萬物複蘇的季節,她的一部分已經死在了春天,夏天是萬物繁榮的季節,她的生活在陽光傾瀉中繼續生長——和指針白樹一樣,枝柯被樹的病瘤堵塞,便往另一側發芽。
露西亞的哭聲漸漸消停,她終于冷靜下來,輕輕拍懷特示意他放開自己,生硬的抽噎着說:“謝謝您,懷特先生,我感覺好多了。”
懷特拿出手帕像長輩或是導師那樣替她拭幹眼淚,并說:“露西亞,我真擔心你就這樣丢下我跑掉,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向導,也是個難能可貴的朋友,你為我提供了很多看待世界的新奇視角,我不希望你就這樣抛下我離開。”
露西亞尚且帶着淚花的眼睛淺淺彎了彎,對懷特說:“我該擔心您不理我才對。”
“所以你因為可能發生的設想,就生氣不理我嗎?噢露西亞,我怎麼會讓你産生這種想法呢?”
“請原諒我。”露西亞愧疚地說。
懷特故意說:“我是不會原諒你的,除非你對我表示信任。”
露西亞見他橫眉冷眼,想要找到辦法挽回:“那我要做什麼?”
懷特皮笑肉不笑地說:“我還是希望你能把我當作朋友,或是知己。”
“我一直認為您是很好的夥伴。”
“可是你的不信任讓我感覺自己不是個好人。”
露西亞忍不住為自己辯駁:“可是,在那種情況下,我落荒而逃,也不是不能原諒吧。”
懷特終于真正笑起來,就好像認真的是露西亞一樣,風輕雲淡地說:“好吧,這次因為情況特殊,就原諒你了。不過,你要相信,我是唯一一個站在你這邊的人。”
他們還是和來時一樣,一同乘坐馬車穿行在樹影中。隻是來時他們各自都想着其他,回時他們隻有彼此。在路上,懷特忍不住和露西亞讨論起對那些作家的看法。
露西亞正需要與他人交流來緩解自身的壓力,也不避諱地像雲雀那樣叽叽喳喳起來:
“我還是最喜歡意識流派的作品,它沒有那麼多的規則束縛,可以沒有作品立意和中心,去随性表達你所想要表達的東西。讀意識流派的作品也更能直觀地看出作者的表達偏好,就像和他們一起做了一場華麗的夢。”
“但就我個人而言,其實根本不想參與那些複雜的争辯,也不想參與她們的諷刺。今天這樣做,隻是為了我自己辯護而已。”
“我覺得整個會場都很嘈雜,或許因為我以前也不喜歡出入這種場合。啊,作家,不過是一群沒事做又喜歡在背後碎嘴的人給自己起的好聽名号。作家寫作,永遠都無法從中得到滿足,還要用文字來喂養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