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學着等待。”
毫無意義的溝通将兩人撕裂開,露西亞無奈地搖頭,掙脫他踱步。
“我不想說這個了……不想,我得把它從腦子裡拿走。”這樣提醒着自己,她突然停頓下來,走回伊格内修斯身邊,央求道,“再告訴我最後一個問題吧,審判庭專項事務處理員,她在加斯科涅嗎?”
伊格内修斯毫不懷疑,如果把她的腳鍊卸下,他一定會再次在加斯科涅找到她,“你瞧,你并不像自己所說的是個無力的人。”
他告知她這些天來所獲得的信息,“專項事務處理組在找奧格斯特,泰勒元帥在諾伊斯堡接待了他們,現在他們應該已經搜尋到美利安河中遊。有六芒星神殿的權柄,他們的進度會比我們更快。”
露西亞迅速搖頭,“他們不可能搜出東西的。你可以告訴喬治娅·楊嗎?告訴她快點離開加斯科涅,不要單獨行動,那是個陷阱。”
“你是說,她是六芒星神殿的人?”伊格内修斯抓住關鍵信息。
“是的,不應該由她帶隊去那裡。誰都可以,唯獨她不可以去那裡。”
“那看來,露西亞,我又要離開。”他站起來,但不放心地補充道,“你感覺好受些了嗎?我更擔心你。”
她愣在原地,不清楚自己究竟遇到什麼事變得如此虛無,曾經熱愛的學科變得相當吃力,解決不了她的問題,複雜的事情擠壓成團,以至于找不到開頭結尾,靈魂堕入全然的未知,理智的回光返照隻是假象。
但她點頭,并說:“不要因為這件事情怪瑪蒂爾達·懷特好嗎?”
伊格内修斯已經開始穿外套,“我不會責怪她,但你别再和她讨論那些事了,下次來,我會給你帶來你想要的消息。”
她親吻他,又開始漫長的等待。世界在她眼中旋轉成白茫茫的天花闆,瑪蒂爾達再次像小動物那般出現在她視野裡,藍色和綠色的眼睛将她從空白畫布裡拉出。
“露西亞姐姐,你可以聽我讀繪本嗎?”她把下半部分臉藏在一本紅色的硬殼書裡。
“好。”露西亞攬着她坐下,将頭靠在她肩上。上次無意間說起讀寫啟蒙的事,她随口提到要是有繪本會方便許多,現在,她就把繪本拿過來了。
察覺瑪蒂爾達讀書的語氣裡沒有任何不悅的情緒,露西亞終于松了口氣。
在磕磕絆絆地讀完整個繪本後,瑪蒂爾達和露西亞繼續讨論它。瑪蒂爾達說,這是她第一次讀繪本,以往她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麼有趣的書。露西亞對待她像對待孩子,攬着她的肩,說起繪本是孩子最初構建世界的方式,所以内容很簡單,但内核必須足夠深入人心。
露西亞終于有力氣起來整理自己的手稿,她把給懷特先生看過的舊篇章一張張投入壁爐閃爍的火焰中,它們和瑪蒂爾達最初的詩混合,消失于熊熊燃燒的烈火。
看着那些紛飛的詩句和字詞,瑪蒂爾達也着了迷,輕聲呢喃:“赤.裸的處女,會用熾熱的蝴蝶照亮你的路。”
她的聲音總是輕輕的、甜甜的、軟軟的,仿佛輕聲細語在耳邊呢喃,和露西亞的迥乎不同。她的呢喃中天生有着詩人的氣質,而不是作家或者演說家。
詩和文章在燃燒中不斷向上飛揚,灰燼被帶出房間,在城市上空盤旋,用空靈的、再也無法被閱讀的情感,擺脫一切文學理論和俗世塵埃。
“現在,我要去寫新的東西了。”她甜美地歡笑,但想到用柔情掩蓋悲傷的露西亞,又說,“可是,露西亞姐姐,你接下來要寫什麼呢?”
“我不知道。”露西亞搖頭,“我想我應該先去打理花園。但你的靈感可不會等人。”
她推推她,“你應該出門了。”
“好。”瑪蒂爾達柔和地笑着,讓露西亞幫忙把新帽子系在頭上,提起裙子向她行禮告别。
那隻藍綠色的眼睛流露着真誠,在她臉上,它變得更為靈動,仿佛能從其中看見被陽光點亮的樹葉。露西亞想起羅蘭保留這隻眼睛的動機:她企圖用它來看世界,得到想象的啟發,但她從未捕捉到飛鷹的翅膀投下陰影的瞬間,無法看見非凡之物和超脫世俗的常理,因為她自始自終都是緊閉雙眼的。也許是她已經活得夠久,久到筆鋒遲鈍,墨水凝塞,世間萬物都失去意義。
但瑪蒂爾達會把尚未成熟的文字寫在枯黃的落葉上。
“為什麼不直接把它寄出去呢?”她帶回一片葉子,她喜歡這片葉子。
“真的嗎?就這樣直接寄出去,不用改動一個字?”
“詩改得太多,就沒有意義了。”
“好,那我現在就去寄!”瑪蒂爾達開心極了,露西亞摸摸她的頭,讓她再等等。
她決定好好打理一下她的頭發。今天是伊格内修斯離開後的第十天,她依舊沒有等到任何回音,她需要他人的存在對抗孤寂。
瑪蒂爾達銀白的發絲上粘着雪花,透過她,她看見樹木在一天之内凋零,光秃秃的黑色樹枝上結出白霜。她的頭發很多,她為她把上部分頭發紮成麻花辮,盤在腦後,餘下的頭發則分成三份梳散披下,她很乖巧,像她的妹妹或女兒。
如果能有孩子的話,露西亞也希望她是女孩,這樣,她就可以把屬于女孩的語言傳下去,劍術、縫紉、編織、盤發、跳舞、寫作,隻要她想學的,她都可以教她。
“去吧,去給佩内洛普·哈托普小姐投稿。她會為你感到高興的。”
第二期雜志發行時,瑪蒂爾達驕傲地翻到屬于詩人F的那一頁,指着上面的詩句說:“露西亞姐姐,我做到了,我拿到稿費了!”
露西亞提醒她要買個大大的蛋糕,于是她又出去了,在傍晚才提着蛋糕回來。她們倆在閣樓上跳舞,露西亞大聲朗讀她的詩句,又聽她朗讀,為她鼓掌,為她斟滿牛奶,抱着她慶祝。F在高歌,F再未動筆,她隐匿在人海間,消失于諾伊斯堡的森林。
熱情最終還是被日複一日的等待耗盡。所有人都在享受生活,訴說自己的煩惱與歡樂,擔憂與喜悅,可她隻能羨慕地翻閱他人的故事,盡管學習她們不去關心男人引發的戰争,她也隻能對着牆壁自言自語。
這座一切皆有的書屋再沒有一本可供她閱讀的書籍,她在囚籠裡繞着圈,文字的囚籠具像化了,她失去閱讀和寫作的能力,隻知道枯黃的玫瑰散發出腐朽的香氣,嶄新的書籍也變得難聞,爬滿螨蟲的糞便。
在連散步的消遣也膩了之後,她終日瑟縮在沙發裡,從天窗看着天色由暗變亮再由陽光轉化為月光,直到進入睡眠或從夢中蘇醒。
最後一次看見伊格内修斯已經是三十五天以前,喬治娅也沒有回信,她的思念如同紙船,還未抵達目的地就被拍成碎屑。他們計算時間,又被時間算計,是否七萬三千隻眼睛也窮舉不了無法以邏輯解釋的人心,看不透隐藏在陰影裡的亵渎。
看着露西亞一天比一天枯萎,瑪蒂爾達終于坐不住了。她忍不住詢問:“露西亞姐姐,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好,我想聽你讀繪本。”像小時候,母親把她抱在懷裡,聽她讀書那樣樣,此時,露西亞也把瑪蒂爾達攬在懷裡,聽她讀新的繪本。
她換下成熟的花香調,身上有股清新的柑橘味,毛茸茸的頭發散亂開,依偎在露西亞頸窩。
露西亞越來越覺得,她的音色很好聽,像春風拂過樹根下結的冰箸,讓它們彼此左右晃動,彼此觸碰,發出的春天最早的聲音,清脆而清晰地傳達信息。
她在她臉頰上親吻,正準備熄燈,瑪蒂爾達握住她的手說,“等等,露西亞姐姐。”
她跨坐在她身上,身體輕盈,就像隻是一床柔軟的被子落下。在溫暖的燭光下,穿着白色珊瑚絨睡袍的她看起來像晶瑩剔透的雪花,影子淡淡的,會融化。
“怎麼了?”
“我知道熄燈之後你又會盯着空洞發呆。”瑪蒂爾達說着從頭發上扯下一根寬發帶,在露西亞震驚的目光下雙手扯着發帶,用靈活的舌頭打了個結。
“怎麼做到的?”露西亞緩慢分析剛才她舌頭的軌迹,被發帶蒙住眼睛。
“嘿嘿,這是我的特殊技巧。”瑪蒂爾達甜甜地在她耳邊笑着,但她看不見。
“露西亞姐姐,有天我試圖從這裡出發,直直地穿過城市。”她在她耳邊說自己的見聞。
“嗯……是因為我那時正在邊走邊思考,突然反應過來,我一直在走直線,于是想:為什麼不一直走下去呢?”瑪蒂爾達握住她的手,順勢躺下,“于是我就一直走一直走,經過一所酒館,侍者說不買東西就不讓我借道,于是我和他說我是個詩人,今天要直直穿過這個世界,他說:那更得來杯了。于是,我買了瓶酒,邊走邊喝。”
瑪蒂爾達的呼吸均勻溫熱,“接下來,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擋在我面前。我本想繞過它,可是今天我要走直線,所以我登上馬車,踩在那些貨物上跳下來。最開始,馬車夫沒有注意到我,在我跳下去後,他放下馬鞭來追我,于是我大笑着跑啊跑。大概是跑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我。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害怕的并不是奔跑,而是被抓住。現在,因為我是魔女,大家都追不上我。”
“然後我爬牆,在房檐上走。我像鳥在房檐上,不用擔心自己滑下來,一個接着一個房頂跳躍,一直到夕陽的光芒灑下來,我在房頂看日落,我感覺到……”瑪蒂爾達停頓了一下,“孤獨。我想要是你能陪我一起看日出日落就好了。但你是老爺的,不是我的。”
“你願意嗎?願意讓我離開這裡嗎?你的力量打開那把鎖完全沒問題。”露西亞感覺自己看見了希望。
“可是那樣的話,你就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的了。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需要我。”說着,瑪蒂爾達用她潔白的絲線把她的手也捆起來。
“我在你們眼裡就這樣不好控制嗎?”她忍不住苦笑出聲。
“而且,你會恨老爺,但不會恨我,對吧?”瑪蒂爾達的手指滑過她的脖頸,繼續試探。
露西亞猶豫地開口,“對。我從沒想過要恨你。現在也是。”
她輕輕擡起露西亞僵硬的肩膀,解開她背後的扣子,邊說:“老爺說,我的職責是守護與照顧閣樓上的人,可是,你變成這樣的話,就說明我沒有照顧好你。可是,我唯一學到的照顧他人的方式隻有這個。”
她的嘴唇貼着她的嘴唇,那股甜味變得更加誘人,柑橘的氣息侵占她的鼻腔和口腔,她說話時,柔和的音調與柔軟的嘴唇和她相貼又離開,“老爺不在的時候,請把我當成備選吧,露西亞姐姐。”
“他什麼時候回來,你是知道的。為什麼等到現在?”露西亞依舊小心翼翼。
“因為現在你不會拒絕。”
“瑪蒂爾達,我……”
思考的機會被打斷,瑪蒂爾達的嘴唇如同蜂鳥的翅膀,輕盈而有力,讓花朵為之開放。她扣住瑪蒂爾達的手,想到火紅的蝴蝶點燃白紙,于是詩在燃燒時達到完美,讓兩人如同珍珠,從衣服與被褥間跳躍出來,成為其他。她們是海浪、是群山、是兩尾魚、是風、是萬物。在變換的形體終于因疲勞而安分時,露西亞用沙啞的聲音問:“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伊格内修斯什麼時候能回來嗎?”
她感到這似乎成了交易,她唯一能給出的籌碼就是身體。可奇怪的是,或許因為同為女人的緣故,她的确不讨厭她。
瑪蒂爾達像說預言那樣,用迷離虛幻的聲音說:“他左肩被箭刺穿,背後因獠牙與利爪潰爛,但如今已經行過野火與荒原,身邊跟着我畏懼的存在。”
露西亞在她的魔咒下沉沉睡去,夢見萬千白鴿向着三座神殿趕路。